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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柏煜/寫信給布朗 - 2之1

2018/03/27 06:00

圖◎阿尼默

◎陳柏煜 圖◎阿尼默

No.1

當完兵後,布朗搬回家住,當他坐在客廳餵魚,讓破碎的紅星星自打亮的缸頂從天而降時,幾乎就像時光倒流一般,四年來的外宿在他身上看不出痕跡,像是剛考上大學,我剛認識卻沒想過有一天會親近的布朗。他搬回去的那天,我並不在場,所以沒有看到他怎麼把我們的阿捲趕進籠子裡、把牠私自用舊衣服和浴室地墊做的小窩回復成原本物品的樣子,我沒有看到布朗把常用來做為看電影區的瑜伽墊怎麼捲起來(有了阿捲之後就又增加了它淺色的爪痕),沒看到他習慣讓我靠的那粒比較新的蓬鬆枕頭,還有他自己睡扁的我衝動買給他的賣場特價枕頭。可能那時布朗還不知道搬家後會發生什麼事,要不然他怎麼可能獨自把我們布置的沙堡洗得乾乾淨淨?布朗以為這是單純的勞動,甚至不用太溫柔,他把凌亂的書桌,因為他的疏懶而年代混雜的地層直接拖拉,以為可以將整片生長在上面的花園完整帶走,我們的第一個戒指很有可能就是這樣掉落在夾縫中,雖然他堅稱只是收在別的還沒撕開膠帶的箱子裡。

餵魚的布朗讓自己的臉在魚缸內,許多剛出生的孔雀魚在他顏色虛弱的眼睛與嘴唇穿行,他感覺一陣搔癢,好像魚幻想的分身同時正穿越他的腦袋游向客廳沙發的摺縫裡。布朗看著魚缸內,想像我也在裡面,和他一樣顏色虛弱,像兩只被水草困住的塑膠袋,在水流中有意無意地勾纏著,就像我們去逛水族館,我替他買下這個缸時,布朗趁四下無人時給我的那個吻,被它偷偷寄存影像在透明的心裡面。布朗以為我正坐在沙發上,和那些第一批買入如今已全數死去的孔雀魚幽靈在一起,他感到十分安心,也讓我的記憶不設防地隨時從後方穿過他;布朗也以為如今他所能做的,就是把那個透明的缸注滿水,養好同樣花彩的魚,並定時空降一些淡紅色的希望給牠們(雖然牠們張大了嘴巴,擠開了同伴,卻還是錯過了許多),布朗總是看著那些小小的天使在各個時刻與地點,似乎深怕不被接應而刻意在水中減緩速度,他看到那些小小的可以替牠們多維持一天生命的機會,最後無聲地加入底下的泥土與糞便,而牠們並不知覺這些。布朗以為他可以把自己裝在裡面,裝在我和他共同擁有的透明魚缸裡,他可以趁我走過來查看時,用小小的氣泡表演一些特技,一些我們樂此不疲的小玩笑。他知道怎麼做我會開心。

地磚很冰,我們棲在客廳的沙發上,我枕著布朗結實的大腿看著天花板,聽著二樓傳來的水聲,等布朗的媽媽洗好澡來換我們輪流洗。在這樣的時刻,我第一次來到布朗從小長大的屋子,好像之前換過的幾個租屋都是虛構的家,我們長久以來都在那樣的屋子裡吃消夜、做愛、穿彼此的衣褲,都是在排練某個幻想的生活,就像這樣他所熟悉的一間房子。空間裡注滿了我不明白的記憶氣味,使我微微地煩躁,布朗和我解釋那是他以前養的狗還有他現在身上的病的味道。主人長期不在家使牠得了嚴重的憂鬱症,牠的皮膚病使他散發出讓人無法忽略的臭味,牠脫落的毛髮藏在屋子各處好像必須這樣,牠不配擁有完整的愛。這是因為布朗搬離後發生的事嗎?牠不在客廳裡,卻彷彿坐在我胸口上,牠如此驕傲地炫耀著牠的不幸,讓我感到愧疚可又有些許的不平衡:因為阿捲並沒有跟著來到這個家,牠被寄養在姊姊的租屋裡。阿捲比我更不了解布朗,他沒有機會跑過國小布朗的獎狀,還有青春期布朗睡過的床單。可是我真的比阿捲更幸運嗎――這些陌生的細節讓布朗被時光海浪沖回還不認識我的樣子,我和阿捲各自在不同的公寓房間裡發出微弱的呼喚。樓上的水聲止住了。

媽來到客廳的時候布朗在哭。她看著剛擰住的水龍頭又鬆了開來。這是我北上的一個月後。我還記得那晚洗澡前,布朗指給我看哪面是他獨力粉刷的牆,雖然沒有痕跡,可是經過他的手指比畫,便在我的眼睛裡留下隱形的界線,我可以照著比例在任何建築裡畫出同樣的形狀。布朗指給我看過年替家裡布置的桃花,他的那株沒有折短,像一株小樹般固定在甕裡,在客廳中雖然有些突兀好笑,不過就像布朗一樣長得十分有精神。是株非常美麗的桃花啊。

在等待布朗洗澡的時間,我在房間裡看他新訓的大合照。聽著落在布朗的肩背、胸膛、臀部而疏密節奏不同的水聲,我在一整片迷彩樹林裡找他,伸一根指頭像一隻在叢林裡尋索獵物的老虎,掠過所有不認得的面孔,一隻偏執挑食的老虎。某一刻我以為他不會被我認出,因糟糕的畫質而模糊成一名陌生的小兵。手指緊急剎車。好小好小的一個布朗,對著他所想念的我燦爛無比地笑著,無比清晰。我用指腹輕輕蓋住他的臉,希望能夠不動聲色地把布朗帶走。合照旁是幾件軍用汗衫,布朗說之後我當兵時拿去穿。連這個我都沒有記得帶走。

因為不能發出聲音,當晚,我們像兩尾魚在寂靜的黑暗的水中極盡所能地取悅彼此。在他高中時期的床上,在一個我不認得他的時間裡,在隔壁躺著的母親的耳朵裡,在一個沒有阿捲的房間。黑暗中,牠在房間裡不安地游走,三不五時跳上床試圖要抓住我或布朗其中一人的腳掌。我們責怪牠。可是牠不應該被責怪的。當一個月後布朗獨自從夢裡驚醒,視力逐漸將家具的輪廓浮出黑暗的水面,發現我並不會再出現在他的任何一張床上時,布朗更覺得不應該責怪阿捲,一次都不可以。在隔壁躺著的母親耳朵裡,即使貓的爪子畫過布朗的心,他極盡所能學阿捲對一切無來由的懲罰不表示抗議。甚至是在他頭髮還沒留好之前。甚至是,他傳了訊息和我說又開始養魚,他還說,「我的桃花都已經結出桃子啦。」在我們決定不再堅持的夜晚,阿捲第一次從姊姊家離家出走了。

No.2

自從發現丹利給我的糖果後,布朗就變成了一隻夜行性動物。當我急忙抓著太陽南下――即使被觀測到布滿可疑的黑子――我試圖抓著我可疑的愛盡力彌補這一切,當我打開房門將虛弱的白光手電筒探照進去,布朗已經變形完成,奄奄一息,一團脆弱易怒的暗影毛皮,上面掛著兩個疲倦而哀傷的紅眼圈。他不想和我說話也不想聽我說話。我把冒犯的燈關上。房間空無一物,三天後是先前約定和布朗一起搬家的日子。那兩枚紅月亮掛在半空像是不知怎麼處理的家具,布朗微微張著嘴,一隻看不出情緒的爬蟲。有時他看著我,看著另外一隻爬蟲。

幾個月過去,丹利的樣子漸漸在陽光中消解,在布朗的記憶裡轉化為某種遙遠的、具象徵意味的建築,同時他幾乎不再恨我了,甚至對我產生了固執的珍惜,似乎不更加愛我便是褻瀆了收留我的決心。我們逐漸在他租的第三間公寓安頓下來,並對於室內的擺設開始種下不同的規則與習慣,比如哪裡是我看書的位置(在小櫃子旁邊的地上但是夠靠近床,能讓趴在床上玩手機的布朗輕易碰觸到),比如說誰負責丟滿地的襪子(當然是他)誰負責洗襪子(當然是我)。

這一切平穩的日常使布朗安心,當我南下找他和他度過幾日時,便是他最安靜溫順的時候,我的在場與清醒守衛著他。那時我對布朗白天的嗜睡偶爾感到不耐。有時是早上的賴床,毀了安排好的早餐有時也毀了午餐;有時是餐後突如其來的昏沉。他說那是平日工作累積的疲勞,至少當時我是這麼相信。有時他也說,不知道為什麼,和我待在房間裡就想睡覺了。每當我起床準備做點事情,布朗會拉我陪他多躺一下,不要開燈,躺了一會兒,我也迷迷糊糊抱著他睡著了。半睡半醒間,我的臉頰隱約感覺到自己在他的枕頭上還沒有乾的口水圈,在我矇矓浮動的視線裡,如一隻很小的蛾的現實的光裡,布朗正看著我,幾乎不令人察覺的吻停在我的臉頰上,他好像不需要更多,好像我是一名對他的愛並不知情的陌生人。在他無止盡的賴床中,多數的時候我被困陷於深沉的睡眠,少數的時候,睏倦的布朗渾身發熱――我已經知道這代表再過幾秒他就要失去意識,縮成暖烘烘的貓,睡得這麼甜――我不相信自己或任何人能夠睡得這麼甜、這麼毫無防備,似乎不可能被我的任何暴力打擾。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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