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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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玠安/【閱讀小說】光榮的一天 - 上

2018/05/07 06:00

圖◎達姆

◎陳玠安 圖◎達姆

1

人生許多時候,我一直在想,要怎麼原諒W。

正確地說,在這之前,我完全沒有想過要原諒W。

所以,一切很難。

自從那件事情發生後,我跟W沒有見過面。我多次想要遇到他,同時害怕遇到他。理由都一樣,我想著復仇,遇到他,要怎麼復仇,其實還沒想好。

但我未曾讓這仇恨感消失。時間,過去又過去。仇恨一度成為恥辱,無法復仇的恥辱。仇恨也成為動能,在人生的路上,一旦遇見類似W的人,絕對毫不留情地對付著他們。

在某種程度上,我認為這是一種呼喚與榮光。在仇人面前,終於,可以釋放出所有,如果每一種反應都是被允許的,那就是從仇恨,從恥辱,從羞辱他人當中,釋放自己的榮光吧!一定得是這樣的!

所以,我要過得比W更好。我要成為一個強壯的人,我要以壓倒性的姿態,面對W。我要比他更尖銳,更成熟,更凶狠,更擅於原諒。一旦開始試著想,我要如何原諒W,同時,我也就開始忘記了他的臉孔,他的一切。

漸漸地,我記不太清楚W的臉孔。就在時空的間隙之間,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不再那麼重要的事情,猛地一想,居然再也想不起那張臉孔。

那一陣子,當我在捷運上,或是獨自在餐廳吃飯時,警戒心突然提高。如果看見W,而我認不出來,該怎麼辦呢?另一方面,非常矛盾的感覺,「這不就是放下的最好機會嗎?」

我放得下嗎?

會不會有一天,連那件事的過程究竟是如何,也不記得了呢?

我無法想像那樣的自己。

2

然後她哭了。

又是一樣的理由。她懷疑自己記不起來的事情裡,有著痛苦的部分。

我們去看醫生。看腦部的醫生,看心理醫生,從物理與心理的角度,試著找出那痛苦是什麼。

就連我也禁不起她的痛苦了。

三年前,妹妹告訴我一個未完的故事,講著突然哭了起來,她口吻裡熟悉的場景,我幾乎不敢聽下去。她也講不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旁敲側擊,緩慢地陪著她把事件拼湊完成。不確定這樣是好是壞,但我想試試看。帶妹妹回老家,探望她喜歡的親人,去吃熟悉的食物,一起在小學的坡道上,說當年她在學校網球隊比賽的事。

總是在那麼一個點上,妹妹的話說不完。一開始,我以為是她不願意說。

「妳害怕什麼呢?說出來沒關係的。不會有什麼傷害發生的,我會陪伴你。」

妹妹搖搖頭,神情僵硬。「我不確定那是什麼……」

一種無法捉摸的張力,就這樣飄蕩在我跟妹妹的情感裡。隨著我們畢業,各自有了工作,去了不同城市,這條線索的重要性,似乎也跟著生活的瑣碎而消散。

三十歲生日的那天晚上,妹妹過來住處替我慶生。剛好是美國網球公開賽的決賽日,我們一路聊到深夜,等待著比賽到來。

「現在還打球嗎?」

「很少了,沒有球友啊。一個人怎麼打。」

「但妳以前打那麼好,不會想念嗎?」

「會啊,球發過來,我還是能回擊的,沒關係吧,我也不可能成為職業選手,這早就知道的事情了。」

「是爸媽不要你繼續的啦,其實你應該可以的。」

「我自己也做了選擇啊,現在,看網球還能是一種興趣,已經覺得很幸福了。」

妹妹真的不是一個特別想要堅持些什麼的人,從網球就看得出來。要是換成我,必然憤恨不平,怎麼說都要拚拚看,成為職業選手吧。但她聽完爸媽的話,只說了一句,「明天我跟教練討論再跟你們說。」那天起,妹妹不再參加比賽。

「不過,你的舊傷還是在吧?腳踝那邊?」

「在啊,不打網球,舊傷也不會離開的。偶爾痛起來,我才想起自己以前網球打得不錯呢,哈哈……」

「這樣說來,不繼續打也好啦,打下去,搞不好要動手術什麼的。」

「哪有職業選手不辛苦不受傷的,是我自己選擇的,你不用安慰我啦。」

原來我安慰人的能力這麼拙劣。

「不過,我一直想問你,如果打下去,你想要成為什麼樣子的選手呢?」

「好難的問題啊,以前可能會想要成為辛吉絲那樣的選手吧!看她打球長大的。不過,我已經不是選手了,講這些,也有點好笑吧。」

「不會啊,我一直覺得你很有天賦。其實那時爸媽……」

「欸,哥,別說啦,我們看球就好,今天你生日,別想那麼多。」

妹妹送了我一張小餐桌,意思是,要我好好吃飯。

「哥,你是買了多少白酒啊?還是你平常就囤積一堆在家?」

「沒有啦,要好好招待你啊。」

「其實我以前很討厭喝酒,你記得嗎?」

「我記得。」

妹妹是長大了不少。希望我在她眼裡也是這樣。

「哥以前也很討厭爵士樂啊!」

「是啦。」我看著牆上Keith Jarrett的海報,近乎過分傻氣地回應她。

妹妹梳洗完,出來擦著頭髮等球賽,電視上正在重播早前的賽事。

「那換我去洗喔。」

出來時,比賽已經開始了。

妹妹不見蹤影。

我的房不大,眼睛掃一圈若沒有,肯定不對勁。這麼晚了,她也卸妝梳洗完,不可能突然想去散步什麼的吧。

我有點緊張,壓著聲音,幾乎像是自問自答的叫喚,「欸,妹……」

我撥打了她的手機,手機在她送我的餐桌上,兀自作響。

電視內傳來網球比賽的擊球聲,奇怪,夜深,我明明把聲音轉小,怎麼這場比賽聲音特別大?

我望進電視,找尋遙控器,想要把聲音先關小,那巨大的蹦蹦聲,讓我內心更加緊張,妹妹哪去了?

不對,電視裡是妹妹。

妹妹在打球。是妹妹在發球。

一陣巨大的疲倦降臨。

3

「你都不記得了嗎?」

醫生的袍子上寫著模糊的「李××」,我看不清楚。

「陳先生,你昏迷了一天。」

我嗎?

「不用勉強,但如果你能說話,請開口試著跟我對話好嗎?」

「好。」口很乾,眼睛好刺。我開口了。馬上又後悔了。

「非常不舒服嗎?」

我點點頭,搖著手。

「那就不說話。我跟你說明一下,如果你現在意識清楚,方便舉起手掌嗎?」

我舉起手掌。

「陳先生,你的頭部遭受重擊。之前有腦震盪,且顱內有出血,經過手術,已經安全了。只是你需要在醫院待上一陣子。如果你聽得懂我的意思,麻煩舉起手掌。」

我沒有舉起。

「警方的人在外頭,我會請他們稍後再進來,你先好好休息一下。」

「等,等,等……」

我奮力地用全身僅存的氣力發出三個「等」。

醫生給了我紙跟筆。然後看了我寫下的兩個字。

「妹妹嗎?這部分我請警察跟你說好嗎?」

我痛苦得像是要炸開,從咽喉發出像是哭聲,那一瞬間我只是一個怪物。

妹妹呢?妹妹呢?

冷汗直流,我抓著床邊的護欄,試著起身。

「您先別激動啊!」

護理師過來把我安置好,遞給我吸管喝水。

喝了兩口,我把水推倒在地上,啪地一聲,護理師退後了兩步。

我妹在哪。

話說不出來的炙熱感蔓延我全身。

非常無力而羞辱的感受。我流下眼淚。

4

說到W,大概三年前,我剛搬到這個地方時,差點遇見了他。

當然,很可能是誤會。搬家公司的人抬著家當進來時,隔壁的鄰居出來探了探。

「不好意思,馬上就好了,現在比較吵一點。」

「喔,是沒關係,我看一下而已。」

鄰人轉身就關起門來。

「等等。」

聽到我的話,鄰人又把門拉開。

但那句「等等」並沒有經過腦子。是下意識地說出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嗯?」他探出頭來。

大概有十秒鐘,我跟他對峙著。他或許沒有意識到,我正在努力地辨認,他是誰。

恢復冷靜後,我試著壓低聲音,假裝漫不經心地說話。

「不好意思,請問您……」

我們見過嗎,我想問。

鄰人可能覺得不知所措,攤手,笑了笑。

「請問這邊都幾點來垃圾車?」

「喔,這個啊。下午六點半在外面巷口,週三跟週日不收。」

「那麼……」

「先生你還好嗎?有什麼事情都可以來按我門鈴。」

謝謝。

那門關上了。

我不確定。我不敢確定。

住進去的第一晚,我不時在走廊徘徊,希望鄰人會突然出門。

一整天,那門都沒有被打開。

5

「你妹妹,失蹤了。」

不可能。她就在我家,手機也在,衣服包包都在,我去洗澡時,她去了哪?

「精確地說,我們現在找不到你妹妹,警方嚴重懷疑,她肇事逃逸。」

我試著起身要對警察揮手,「不是,她?她?」

「如果你能記起些什麼,對於案情會很有幫助。雖然妹妹是嫌犯,不過沒找到人,你應該也很擔心吧。」

「你們在說什麼啊!我妹妹失蹤了你們趕快去找啊!在這說些什麼呢!」

警方看我突然激動起身,望醫生一眼。醫生沒動作。

「你們不是警察嗎!我妹人呢?」

兩個警員交頭接耳。其中一個湊過來,神情如鐵,直盯著我。

「所以你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點印象都沒有?」

這下,我開始害怕另一件我沒有能力害怕的事情:我該記起什麼嗎?

「我們可以等。醫生也說現在不要太驚擾你,也許我們明天再來。」

「不不不不不,沒關係,你們說。我該記起什麼?」

「或許從,你最後一次看到你妹妹說起?」

我妹妹……我妹妹在……

她在打網球?

6

當然,我是因為妹妹的關係,常常到球場去。妹妹是校隊的好手,偶爾,我會去看她練球。比賽前後那更不用說。

爸媽因為不太喜歡妹妹打球,而且,他們也沒那閒功夫來看妹妹。很多時候,我下課,跟妹妹在球場耗到很晚,她才結束練習。

我自己不會打,完全不會。有時看著妹妹做那些基本動作,都覺得太枯燥了。

「欸你明明就不用做這些也打得贏啊!」

妹妹沒管過我,繼續拉筋、慢跑、對牆面擊球。

好吧,還有個理由。

去了球場一陣子後,我喜歡上妹妹的一位同學。

我沒跟妹妹說,不過後來,很多時候是為了那個女生去的。她看起來非常不像網球選手,我的意思是,她肌肉不特別發達,體型也不像運動員……有可能是因為這些原因,對打練習時,她常常被妹妹打假的。

我猜她是社團成員,興趣而來吧。程度跟我妹或者其他人明顯差了一大截。

有一回,我邊看著借來的雜誌,在場邊等妹妹練習結束。突然,啊的一聲,女孩跌倒在我前方。

咦。

「你還好嗎?」我笨拙地開啟了對話,甚至沒有能夠起身去扶她,之類的。

「沒事,救球而已。」

我對這女生腿上的血跡,印象深刻。只是一個擦傷,也能看起來這麼性感。

我放下雜誌,有點希望她再往我這邊救球。嗯,那就要拜託妹妹多往她的反拍進攻了。

妹妹好像知道我的心意,很詭異地,狂打女孩的反手拍。

換場休息時,我拿著水壺,去找妹妹。

「欸,你剛剛一直打她左邊……」

「蛤?」妹妹一臉不解。

沒事。那天回家路上,我特別開心,請妹妹去吃了拉麵才回家。

隔天,我在球場遇到擦傷女孩。

「妳的傷還好吧?」

「我還好。你呢?」

「我?」

「你的傷呢?」

我的傷?

她問完轉身就走,網球隊開始集合練習了。

有點毛骨悚然啊。這女生。

我的傷?

過幾天後,連續幾個練習日,都沒看見那女孩。我實在忍不住問了妹妹。

「哥,你這樣實在是很糟糕欸,我還以為你是關心我才來陪我,原來喔……」

「關心你是當然的,講話別這麼刻薄啦。」

「你覺得那女生很漂亮怎不跟我說,我可以幫哥哥拉個線啊。」

「別揶揄我了。算了不問了……」

妹妹笑得很開心,知道了什麼珍貴祕密一樣。然後,放下帽子跟毛巾,瞬間收起笑臉。

「你喜歡那女生?」

「她是我喜歡的類型啦。」

「哥,你沒做什麼事吧?」

「什麼?」

「你是真的不認識她吧?」

「……為什麼這樣講話啊?」

妹妹吞了口水,有點太過謹慎,才開口。

「她死了。被一個愛慕她的男生……」

等,等,等,等等等,別鬧,別鬧我。

「嗯。她死了。那個男生跟蹤她,在路上把她給打暈了。我只知道這樣。」

「她被打暈了?」

「很嚴重,男生下手很重,不知道為什麼。被抓起來偵訊了,兩天前的事情。我也是聽說的。」

下手很重?為什麼?

為什麼她得死?

為什麼,要下那麼重的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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