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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阿麗思

2007/03/15 06:00

周丹穎

那個星期天的馬戲團課程我們練習走平衡木。我排在隊伍的最後面,一邊看著跟我同齡的5歲小孩在窄木上笨拙且歪斜的步態,一邊不時回頭往空蕩蕩的觀眾席張望。我是假日班上身手最靈巧的一個,從卡洛琳老師讚許的眼光中我確認了這一點,但是這一天我焦急地想延遲起跳的時刻──就又快輪到我了,我知道等我以漂亮的姿勢跳下平衡木後,老師會宣布本日課程結束。

「阿麗思,怎麼了?妳不想再試最後一次嗎?」曾經是芭蕾舞者的卡洛琳老師走向我,彎下窈窕的腰身,與我齊一高度,問。

我只敷衍地點了點頭,又再次向後張望。觀眾席上陸續出現了來接孩子下課的家長們,但整個畫面真是平庸。我失望地想:平庸的人間景象,整排沒有一絲光采的人群,全看起來像業餘的──就像他們的孩子們。而能點亮這個場景的關鍵人物竟然遲到了。等不及成果展的我老早就在電話中通知他早點來看我已學會在平衡木上旋轉的本事,這是其他孩童們怎麼學也學不來的,他卻失信了。

我咬咬牙,沮喪得不想搭理已經蹲在我身旁好言勸問的卡洛琳。有時候她的善意感覺起來別有目的,優雅的身段裡其實帶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母牛成分。她以為我是個還不懂事的幼童,而她低估了我的靈敏嗅覺。

那一刻我身邊的所有聲音織成嗡嗡做響的一片薄膜,覆蓋住我的外耳。我忽然甩開卡洛琳的手,急速衝向平衡木,一鼓作氣地跳躍,飛騰在半空中。腳尖點踏上窄木的那一秒,我以扭轉腳踝取代流暢的旋轉。砰的一聲我跌落,撞斷了半顆門牙──我的同學安東曾經告訴我乳牙遲早是會掉的。

在眾人的驚叫聲中我緊閉著嘴唇,安靜地躺在一排舞台燈打亮的軟墊上,不讓人有機會探看我鮮血直流的牙齦。我手裡緊握著半顆門牙,痛覺讓我保持清醒地等待。當他終於排開人群出現的那一剎那,我的悲慘遭遇才瞬間被照亮,我於是放聲大哭。他將我緊抱在懷裡,低聲在我耳邊不斷安慰道歉。這是只有我才聽得見的溫柔耳語,他說妳知道我有多愛妳,對不起──對,就像此刻一樣,他泛著淚光的眼睛看著我的樣子始終未變。而當時為避免意外再度發生,他再也不准我去上馬戲團的課──雖然那曾是他主動提議的──而卡洛琳再也沒有機會在他面前伸展她纖細勻稱的四肢,讓他以鏡頭或其他捕捉她的身體。

「妳現在就要回去了?」他問。

「媽媽等我吃飯,我告訴她今晚會帶傑若米回家,前幾天我們和好了。」我跪坐在他腿上,雙手環繞他的頸間。在這樣的距離內他把我剛哭過的紅腫雙眼看得一清二楚,我知道我的要求即將被應允,所以不再提起那些對我們來說都很悲慘的事。我轉而問起他近來忙著準備的展覽。主題是「冷卻」。他說他最近花了很多時間同時觀察幾碗色素不同、全冒著熱煙的滾燙糖漿在冷凍庫結冰的過程。冰箱的壓縮機在他的實驗下漸漸不堪負荷,但他還是缺了一點靈感,所以遲遲尚未開始拍攝工作。

「反正是年底的事,還有幾個月的時間。」他聳聳肩,不太在意的模樣。

「……你知道,」我小心翼翼地起了個話頭:「……如果你不喜歡我跟傑若米在一起,我隨時可以告訴他。」

他吻了吻我的額頭,沒有回答。事實上傑若米的存在對我們來說或許是種必須的平衡,當我不再定期見這個人,我親愛的藝術家爸爸會在第一時間嗅出危險的訊息,然後他將不再拒絕或抵抗任何愁雲慘霧的籠罩。當他不在我身邊,他將在外邊徹底迷失。

偶爾我會同情起外邊那些面目模糊的女人們在發現阿麗思代表的絕對意義時的無助與氣憤。我的藝術家爸爸在許多事情上總是一再推遲,其中包括向對方吐露我的存在。我從兩歲時與他分居,只在週末出現。他週末的行蹤成謎總讓剛上?的女人們暗自猜疑,但是藝術家的頭銜方便實用,彷彿自動解釋了什麼。而只要她們夠有耐心,當她們終於在星期一至五間受邀踏進他的工作室參觀的時候,她們會看見我的小床、玩具與塗鴉占據了工作室重要的一角。謎底揭曉,他向人介紹我是他最完美的作品,這時女人們抿嘴笑了。飄忽的祕密在此。這樣的場景安排讓她們感覺自己是日神的選民,在窺見日蝕時不見驚恐,對這樣重大的隱瞞只見體諒包容,因為她們相信這樣的舉動表示阿麗思在他心目中是個無法言說的阻礙。假以時日,她們將可覆蓋過週末的祕密,完美父親的形象只是虛設。我的藝術家爸爸不帶惡意地讓她們如此以為,前仆後繼。他柔和的眼神和語調延遲著她們幻滅時刻的到來,時間往什麼也沒有改變的原點延展,她們開始在自我說服與質疑中掙扎,變得歇斯底里,毀壞了我藝術家爸爸渴望維持的平靜創作生活。然後他在無法承受的壓力下會忽然從迷途中看見回返的路,他的阿麗思在原點上等待著週末。

從我有記憶伊始,我便日復一日地等待只屬於我與他的週末──從外邊來的訊息必須完全被隔離推遲至星期天晚上。直到今日,星期天傍晚仍是我生命中固定最悲哀的時刻。我在電影院前吻住從不遲到的傑若米,這男孩總是為我突來的熱烈感到驚訝。因為大多時候我對於主動親吻他一事顯得意興闌珊,而他單純得捉摸不了我悲哀的特定週期性。

傑若米老說他不懂我高速運轉的腦袋裡在想些什麼,「但不管是什麼,我都是被排除在外的。」他說,有種求我憐憫的意味。坐在漆黑的放映廳最後一排的我們延續著電影院門前的熱吻,我任他的手伸進我衣物的所有開口以便專心思考。臨時選在這青黃不接的星期天傍晚重看黑白老片是我的主意,在我帶傑若米回家吃飯之前,我需要一點時間沖淡我濃重的不安。

雖然我離開工作室時他的神情已無聲向我保證他會放棄遠行的念頭,但我還是感到心神不寧。我從平衡木上墜跌的那個星期天的所有畫面在我眼前不停脫序重播,甚至覆寫過閃爍屏幕上的影像。我隱約回想起,在那個星期天之前數日,他曾打電話過來,不尋常地與媽媽長談。我在一旁玩著散落一地的拼圖,不時抬頭觀察媽媽略顯凝重的表情。她專心地聽著,偶爾回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眼神卻標示出一個十分遙遠的虛點。這樣陌生的表情讓我有些慌張,我嘗試打斷他們的談話,但雙方都以十分敷衍的口吻三言兩語打發了我。我無法介入他們嚴肅的討論,於是吵鬧起來,想藉由吵鬧撕破被透明膠膜包裹起來的場景。「阿麗思,靜下來。」我被如此訓斥。然後媽媽帶著電話將自己鎖在臥房的浴室裡,在臥房與浴室門板雙重的隔絕下,我的哭號與敲打得以被充耳不聞。最後我哭累了,倒在門前的地上睡著了,不知道房門究竟是多久以後才又重新被打開。

「阿麗思,妳知道我有多愛妳……」傑若米在我耳邊呢喃,我予以回應,但我懷疑他真的知道他在說些什麼。

在餐桌上我提及他本來打算要到遠方進行拍攝工作的事,我的母親淡淡地點了個頭表示聽說了,然後未置一詞。這樣的表情與態度惹惱了我,我在她現任同居人與傑若米面前,挑剔她淡而無味的湯並批評她差勁的烹飪技巧。她臉色一變,當我是無理取鬧的小孩般看待,剩下的半頓飯她完全忽視我的在場,表現出她成熟得體的女主人風範。她夥同現任同居人殷勤地找話題與傑若米閒聊,初次與他們見面的傑若米頻頻轉頭看我冷眼旁觀的模樣,有點失望從我這兒找不到半點支援。飯後我帶他進我的房間,要他不要理會我媽那種上流婊子的行徑。傑若米一副摸不著邊際的蠢樣,他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跟這麼親切的母親嘔氣。

傑若米入睡後我掙開他的臂膀,他翻個身睡得更沉了。我忍住將他踢開的衝動,擠在窄小的單人床內側對自己默默重申這是不得不然的犧牲。所有人都等著看我這樣做,像個正常的女孩與同齡的男孩廝混:就阿麗思的情況而言,輕佻總比深陷好。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想法。人們甚至說服了我與眾不同的藝術家爸爸,他首次默許且配合我對他們的順從,雖然他和我一樣無法真心認錯。因為在裡邊的另一個世界裡,我與他是相生相成的。他將我命名為阿麗思,起首的字母永遠擺放在第一位,我知道我是他一生中最貼近完美的作品。

夜裡我醒來,急劇的恐慌接續了在噩夢中被掘出的隱藏畫面。我總以為馬戲團裡那墜跌的一刻肇因於他令人失望的遲到,然而在起跑之前,我卻早已瞥見了在觀眾席入口處十指交疊、重修舊好的他們──我的爸媽。我一向是貼近完美的作品而不能是配件,於是當他們又合而為一,我只能不顧一切地證明我的存在──阿麗思不能是個普通的孩子,她是由藝術家的眼光餵養出的作品。

隔天早晨傑若米告訴我我在睡眠中重複呼喚著自己的名字。

下一個週末我到工作室的時候,我在緊閉的冰箱裡找到窒息的藝術家及他的攝影機和照相機。他將自己關閉在掏空的冰箱裡拍攝,這是他最後的作品。而阿麗思的名字未在其中被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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