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鄭郁萌／記得我

◎鄭郁萌

◎鄭郁萌

那家安養院位在市區裡一棟老舊的商業大樓裡，有段時間她週末從大學返鄉，假期明明很短，父親卻總是從鄉間的家開長長的車，帶她去看外婆。

說是看，其實她不確定外婆知不知道他們來，她嚴重中風已經好長一段時間了，總在床上昏睡著。父親會靠近外婆的臉端詳一會，然後用掌心輕輕拍她的手：「媽媽，媽媽，我來了，妳好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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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沒有回答，外婆常常連眼睛都沒睜開。父親像揮拍朝牆壁擊球，卻發現球掉進牆洞，比徒勞更徒勞。他一向不善言辭，說完這些也就沉默了，低著頭在病床旁坐下。

父親那時已經過六十五歲了。她雖覺得父親的舉動毫無意義，但也沒說什麼，環顧四周，那顯然是老辦公室隔間改建的病房，一間房六張床，老人們戴著鼻管靜靜躺著，她分不清哪些人是清醒的。空間裡安靜到聽得見「滴咚……」的點滴聲，但她沒看到醫師或護理師，很久很久才有一個眼神躲閃的男性，穿著稀髒的白外套、提著大桶漂白水經過。

外婆一年多後走了。她很久之後才聽說，那家安養院人力嚴重不足，一個人得顧三間房十八床。

「護理師？醫院都不夠了，哪可能來安養院？太辛苦了啦！他們說是看護，實際上請來的那些人看起來……又不像。」附近的布莊老闆娘說：「之前有一個病人，被拍背拍到受傷送醫院咧。反正病人不是中風就是痴呆，都不能動不會說話，又不能告狀，家屬也很少來看，都放棄了啦。」

她很久之後才懂得那時父親在外婆床邊，低著頭沒說出口的話。女兒，有一天我老了，妳也會這樣來看我嗎？有一天我不能回應妳了，妳也會這樣溫柔拍拍我的手嗎？妳，還會記得我嗎？

在見不到出口亮光、昏沉漫長的隧道時光裡，人走到終點前，好像也只剩下這點微小的疑問跟懇求，只是不想被忘記，只是不想被放棄。

父親安靜地坐足了一個小時，像完成了儀式，站起身要走。進電梯前，她突然緊緊握住父親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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