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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黃克全/火車一少女

2019/10/23 05:30

圖◎顏寧儀

◎黃克全 圖◎顏寧儀

日本詩人谷川俊太郎說過川端康成只寫性,很赤裸,很直接。最讓人印象深刻是其晚年的作品《睡美人》。

有那麼一家祕密客棧――「睡美人之家」,專為垂暮老人提供一種特別服務,即讓事先吃藥熟睡的妙齡女子和老人同床共寢,度某種單向的春宵。夜裡,故事主角江口先後光顧過五宿六女。妙齡女子該晚都毫無知覺,處於酣睡狀態,但在她甦醒前老人必須離開。也許有的老人把姑娘全身都愛撫過了,也許有的老人為自己的無能自慚形穢地嚎啕大哭。這看似純粹肉欲的行徑,或許涉及生與死、魔界與靈界的鬥爭――其中有一位老人說的:「活生生像是和祕藏佛像共寢」,或許只是純粹地回歸自然,通過這些行為來喚醒青春、返回和諧狀態而已。或許在這時,肉體對川端來說,無異於精神,或者說,足以把精神泯滅的。但起先,我怎能明白這番曲折呢?直到自己在一列從基隆回台北的早班列車上,碰見了那位少女。

少女坐在對面座位,十四到十七歲的模樣,不,我是從她那雙小腿開始意識到的,她穿著短褲,所以從腿的根部一直到腳踝、腳趾,一雙完整的腿便拋顯眼前。但小腿更以其驚人的美,成為這組整合的佼佼者,因此成為視覺關注的焦點。那雙小腿的美,是幾乎同時使人意識到那屬於一位女子所有的美,也使人來到全身沐浴著流泉、行雲的美。那種美,以電光石火,以一顆早晨葉籜露珠,阻絕了一切美本身之外的任何意識,譬如佛法的白骨觀什麼之類的……

我微微抬頭看少女的臉,俗常的一張臉,幾乎沒什麼精神性,可惜了。但轉瞬間自己憬悟到,臉的平凡無奇,反而使那雙腿成為高絕獨立的主體,我不由另想起川端康成的名篇〈一隻手臂〉,某小姐把自己手臂借給「我」,手臂主人未必出色,但光憑那隻手臂單獨的美就足夠了,可見美到一種程度的肉體的美,竟足以擺脫主體,甚至擺脫精神,或者說創造另一種物質的精神。

手臂的美質及美感,直追杜甫的五言律詩〈月夜〉裡那句:「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二者都力透紙背及現實,千古輝映,使得那臂膀的美進入超越心靈的神祕層次。眼前少女的腿――我隱隱感覺到一股月暈般的氣息瑩渙出來。她滑著手機,再一次平凡的臉,惋惜與慶幸的念頭同時升起,惋惜臉和腿的不協調,彼此拋棄了對方;慶幸臉和腿正因為沒能結合成一完整肉身,才免於淪入腐朽的。這雙腿再次躍升,成了脫離肉身的獨立者,成了超越肉體與物質的一種奇異的什麼,我詫異而讚歎的,無非就是這種反常合道的超越性。川端康成的小說主人翁「我」,帶著一隻從小姐身上「借」他自己一個晚上的手臂,那是超現實的小說,小說言外之意是,每一樣事物可以不必依附於他者,可以有獨立的身姿,尤其是眼前這位顏臉容貌平凡的少女,那雙腿不正因為作獨立觀而更顯其超絕物外的美?川端《睡美人》主人翁江口光顧的第一個妙齡女子的乳房很美。他心想所有的動物中,為什麼只有女人的乳房形狀經過漫長的歷史演變而漸臻完美呢?使女人的乳房漸漸趨於完美,難道不是人類的歷史的輝煌嗎?循著這種理路,我眼前這少女的美腿,毋寧正是人類創造光榮的一頁。《睡美人》寫跟江口從京都搭火車一起私奔的初戀情人,每出一個隧道就出現一道彩虹。江口初次光顧睡美人祕密客棧的當晚,眼裡又浮現出初戀情人那姑娘眺看淡淡的彩虹的情景,以及姑娘那美麗的祕密的地方,那幻影總也拂它不去。江口記得那是在金澤的河邊一家旅館裡看到的。那是一個細雪紛飛的夜晚。年輕的江口為那美麗倒抽了一口氣,感動得幾乎流下眼淚。此後的幾十年裡,在他所見過的女人身上,再也沒有看到那種美了。他愈發懂得那種美,逐漸意識到那祕密的地方的美,就是那姑娘的心靈美。

我眼前這位少女,也有這種從肉體灌注到心靈,再從心靈灌注到肉體的美嗎?

鼓足勇氣,我學川端的超現實手法,跟少女說:「請把妳的腿借給我吧!」

少女略顯吃驚,但隨即嬌嗔地、用風吹過蒂倫桃樹葉的聲音說:「咯!只借一下下喔!」

川端小說中的少女胳臂只借他一個晚上,我也不好意思借久,我說:「我只借到下車那一站。」

「你下車?還是我下車呢?」

「終究,妳是不會下車的。妳既是實體,也是我的象徵。」我說:「借到我下車的那一站好了。」

川端端詳著這隻借給了自己的少女胳臂:

它像隱約閃爍著一種嬌滴滴的光彩的呈球形的東西,是一種清純而幽雅的圓潤,少女一旦失去純潔,這種圓潤的可愛程度不久便黯然失色。整個鬆弛了下來。對美麗少女的人生來說,它也是一種短暫的美的圓潤。

我摘下自己雙腿,擺在一旁,換接上少女的。我自己卻有了警戒心,川端康成的唯美主義是個無底深淵啊!我可不能步其後塵。

少女瞄我一眼,繼續滑她的手機。幸好滑手機的是她的手,不是她的腿。我這樣子想。她不知道自己擁有世間真實絕美之物。反而低頭專注於那製造虛幻的東西。這究竟是她的純真,或世故呢?我寧願少女是未經世事的,但即使這樣,未經世事仍然是支雙面刃啊!

火車又過了幾站,缺了小腿的少女,那大腿截斷之處,布滿玫瑰紅的血色,非但沒有殘缺之感,反倒像個俯首或別過臉去的美人,使人滿懷遐思及憐惜。

火車慢慢減速,快進站了,少女像是要把握最後時刻般地滑著手機。我想起波赫士的那首獻給貝阿特麗斯〈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裡的詩句:「我給你瘦弱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

下車前,我若無其事地把那雙美腿原封不動交還給少女,少女像迎接久違的親人或寵物把腿裝回自己身體,絲毫不見接痕,跳跳蹦蹦走下車廂。我望著小鹿般的少女背影,心想或許我們都是身處命運而不自知的人!但是呵!火車少女,願妳永遠保持那雙集天地造化之功的絕美的小腿,至少,在妳漫漫此生,某個永恆的彈指一瞬裡,然後我們不再相遇了,在兩條永遠的平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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