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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曼德拉太太
◎林怡翠
1
我看著妳修長、豐潤的手指，掀開一張塔羅牌，「妳是屬於教皇、教皇的那種人。」妳說了兩次教皇，好像我擁有怎樣至高無上權力似的，但妳知道的，我們兩個之間，妳總是我的主宰。
「我是教皇，那妳是什麼？」妳沒回答我的問題。
妳總是那樣，赤裸裸地攤開全部一切，卻依舊散發著神祕的氣息，一如我們遠古的靈魂的先祖，我們的女神。並像女神那樣，同時擁有如蜜如脂的聲音，和狂暴的愛欲。妳裸著游泳時，把我隔拒在月光之外，那時，我還過於生澀，太過相信純真與潔白的美麗意義，太容易陶醉，也生活得太過透明。
但過不久，妳便回頭喚我了。雖然一直到離開妳很多年，我還不明白，我究竟跟上去了沒有。
據說，這世界上的第一個祭司和第一個詩人，都是女人。有時我真的懷疑，會不會是妳，在豐饒的美索不達米亞，在群女的環繞中，唱出了人類的第一首詩歌，歌誦我們毫無遮蔽的肉體：歡愉的以及幽暗的火。
是女神賜予了大地的豐收，但她未為此犧牲苦熬過自己，她愛撫著萬物，興奮時生殖，孤獨時摧毀和復仇。
「我是教皇，那妳是什麼？」
妳是我的女神，我的時母，我的地母，在悲傷時，流出白色的血。
2
夢裡，我哭倒在一具男性的軀體上。
我哭著吶喊，我愛妳，但妳不愛我，只是同時，妳愛我，但我不愛妳。那具堅硬如大理石的軀體安慰著我：妳知道的，任何人都可能膜拜一名女神，而不愛戀她，當然，妳也可以愛戀她，卻不膜拜她。
我知道妳正在某處站立著，但卻沒有伸手解開我身上的刑具，而是讓我一直維持著現在的樣子，一名驕傲的女奴，最終選擇了不迷戀，也不屈服於妳。
3
於是，今天清晨起，我突然決定向妳講述一個關於曼德拉太太的故事。一個關於女神的沒落的故事。
曼德拉太太出生在1936年，名叫溫妮，從1958年她嫁給迷人的政治領袖曼德拉開始，失去了自己的姓氏。對於了解曼德拉太太生平故事的許多人來說，總不免有些感歎和惋惜，一個政治受難者的妻子，曾經令群眾瘋狂追隨的講演者，鼓舞了黑人女性站起來，面對不平的種族政策和性別壓迫的國母，但最後卻變成了一個狂妄暴虐的，嗜血的女暴君？
雖然溫妮．曼德拉曾經辯解，那是因為她的那些男性政治盟友們，害怕她，害怕一個女人瓜分了他們偉大的政治成果。但，沒有人聽見。
她嫁給曼德拉僅僅4年，曼德拉因為黑人民主運動而被捕入獄，並足足被關了27年之久。在這27年之中，溫妮並不只是一個哭泣的婦女（雖然我們不知道她是否曾在寂寞中哭泣），她仍繼續在群眾簇擁中，站上演講箱，接見各路領袖和世界人權組織，建立服務團體，被白人政府逮捕，被釋放，又再被逮捕。
後來，她被軟禁於偏僻的小村莊，孤立隔絕地過了好幾年，忍受了她的住宅數次被無端地縱火，向來無所畏懼的她，決定不顧一切，突破禁令回到索威托，回到群眾的呼喊之中。
然而，這次，她戰鬥的火焰燃燒得更加劇烈，她公開的演講，鼓動人們利用非洲傳統，在敵人和背叛者的脖子上套上輪胎，澆上汽油，將人活活燒死的私刑，做為抗爭的手段。而她所領導的「曼德拉足球俱樂部」更涉入了少年的命案。溫妮被懷疑，利用這些孩子，報復或教訓不服從教導的青少年，甚至將他們毆打致死。雖然最後溫妮用罰金擺脫了這起案件，但是，在人們的心目中，她已經變成一個激進、憤怒的魔鬼了。
於是，忍耐了27年和曼德拉的分離，最後，溫妮所面對的卻是被她的丈夫，那個受全世界尊重的人民英雄，最終的切割。而在這之中，她幾乎沒享受過幾天，愛情的歡美。
許多人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因為在他們的心中，溫妮．曼德拉曾經是曼德拉的第2任妻子，那時他41歲，她卻是個20多歲的甜美女孩。是什麼改變了這個甜美女孩？人們應該會說，是因為27年的孤獨。但在那27年裡，溫妮‧曼德拉或許艱苦，卻不孤獨，她勇敢地為群眾活著。
或許，她從來就不是人們所以為的那種甜美女孩。在那樣歧視黑人的年代裡，像她這樣的黑人女生，居然能夠完成大學藝術學位，畢業後她在醫院擔任社工人員，開始感受到黑人生存位置的不公平，並漸漸走進了社會改革運動之中。正因為對黑人美好未來的追尋，才會使她對曼德拉，這個牽引著黑人理想社會的男人，感到愛慕。
她幾乎是和曼德拉同時，開始進出監牢的。
她始終知道她愛的曼德拉，是屬於人民的，但她愛他，更是因為她愛的，正是群眾。
只是，在那27年裡，人們喜愛她，是因為她是曼德拉太太，人們相信她是為曼德拉奮鬥，她的激情是曼德拉的激情，而她的狂熱也是曼德拉的狂熱。但她終究不是那個永遠帶著溫暖笑容的曼德拉，她終於漸漸地顯露出她自己，用她自己的方法辦事。
那是一個帶著女神威權的自己，喜歡用雷電的方法感受生命的驚喜，討厭背叛和怯懦，憤怒時施予毀滅的力量。
人們很難真心接納一個什麼都不怕的女神姿態的女人，她不害怕白人，當然也不怕男人。有時我會想，當她和剛出獄的曼德拉一起站著，接受世界的歡呼時，她真的願意從他那裡分得一點點的，不屬於自己的掌聲嗎？她仍會像27年前那樣崇仰他，那樣愛他嗎？
她沒有用27年去等待這個男人，真的。
這幾年，溫妮．曼德拉再度涉及了一些醜聞，進了法院，雖然人們再次諒解了她，因為她曾為這個國家犧牲了27年的青春，人們終究還是懷念、同情她「曼德拉太太」的身分。
4
我對妳說了這個故事，但妳和曼德拉太太並不一樣，妳了解政治的運作，卻不參與，而且，妳從不大聲說話。
但妳知道的，我們遠古的女神的先祖，將她的血液流淌在世界的女性身上，變成她們奮鬥、宣洩卻哀傷的方式。她們用女神的統治的聲調說話，卻顯得那麼空盪盪，那麼虛寂。
然而，曼德拉太太比愛娃好多了，愛娃的男人是叫希特勒的強人，她陪著他去死，最後只剩下一團焦黑，無法辨識的灰燼。
雖然妳仍是我的女神，但是，我並不用愛妳、膜拜妳，更無須為了妳化為無名的灰燼。
我還是我自己，這麼多年以後還是，對妳沒有忌妒、沒有私欲，只是慶幸著，我們曾經一起那樣發出裸著的，巨大的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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