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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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湖──雷峰塔遐思

2007/06/19 06:00

◎阮慶岳

1 青湖

男人必先我入來。

因我啟門時,所有迴轉來好奇張望的眼,都立即又迴轉去,獨獨他依舊用看不出心情的神色視我。然後,又終轉望回吧台方向。見得出也獨獨一人,並顯然不如我對這環境來得就熟。便依靠附立在他身後,仿似想攀住或勒緊什麼姿樣。索酒時,假意傾靠上他渾雄肩背,別無他方的肉肉相貼。他完全不移動,也不回望我,像座無名山繼續頂立在自己世界裡。

彷彿我根本就是個不曾也不將存在於人世間的什麼蔓藤廢物。

終得說起話。我先:

「來自?」

「東邊。」

指著門的上方。

「東邊?」

「縣市交界臨山腳的東區邊緣。」

「喔,我也住那方向。」

「我住在青湖邊。」

「青湖?」

「我對人生一切都可以將就,唯獨必要住在湖邊。」

我努力思索那區域何處有這名稱的湖。

男人繼續說著:「我來自這海島東部,我的家鄉也靠著一個青湖。我已經在這個城市裡居住三個月了,沒有一個人願意雇我工作,明天再一個面試,如果沒有結果,我就要回去我家鄉的青湖了。」

「你這樣強壯,怎麼可能會找不到工作?」我覺得他應是某處山間的族裔。

「我找不到。」

「那回去青湖家鄉,你如何維生?」

「在那裡,我必可生活下去,那邊活著很容易,不像城裡這樣的複雜,而且家鄉那個青湖比這城市裡的青湖大得多了。」

後來,酒吧人散盡去。我入廁間吐了。離出門時,男子牽著單車候在外面,說他可以伴我走一段路。我們沿著有椰樹的大道走著,漫漫說著話,天空繼續沉靜地黑著:

「如果無工作,你真的就要離去這城市?」

「我要回去我家鄉的青湖。」

「我今夜可以跟你回家去看這城裡的青湖嗎?」

「青湖夜裡看不見。」

「那和我回家好嗎……?」

男人轉臉來,望著我的眼。

他在我唇上溫柔卻短暫地吻著,如無欲他者的跨上單車消失去。

那夜黎明之前,我做了兩個夢。

「在我上班極高聳傲人的大樓裡,一日忽然就風颳得嚴厲了。樓座一波一波地左右擺動著,盛裝聰明的男女,也隨著一陣一陣驚呼起來。某上司大聲安慰著說:不要驚慌,不會有事的,絕對不會有事的……忽然極強的風橫橫吹來,樓向一側不止停的彎擺下去,然後喀嗤一聲,攔腰斷裂並墜落下去。在墜去著的那時刻,我依舊努力告訴自己:一定要睜眼看著這一切發生至最終,絕不可露出絲毫害怕神色。

「卻見到自己如他人一般,伸出手腳攀附向所有可見物,並發出哀鳴般求乞聲,啊……啊……啊……」

另個夢:「一個極醜極醜的男子,單車忽然橫停擋我面前。他跨腿轉目望著我,並不露出任何善意的笑容,神情裡彷彿說著我已經屬於他了。醜男就以著這樣表情、單車騎前繞後行走的我,將我自信引入到他的家中。醜男那日起就拘禁了整個餘剩我的人生,讓我日日只能望著他屋外那個青湖與單車度日。」

夢醒後,我曾試著到達城市東郊邊際以及島嶼東岸,想去尋找男人以及青湖。

卻一直沒有找到。

2 白湖

她身上有一個刺青。

隱在肚腹下方靠近陰道的地方,被濃濃曲鬈的毛髮覆蓋著。她偶爾會在無人私自時,裸身彎坐入白軟沙發,細細撥尋猶如藏身熱帶雨林深處的那個紋身。

紋身字不大,也被毛髮切得斷續不連貫,但她還是可以見出這刺青猶然清晰存有未曾消失去,像個躲藏無人知曉的小精靈,不時會在無人視見時,現身來頑皮打招呼。

「白湖,白……湖……白……湖……」,喃喃念讀咒語般紋在體上青黑色的字,同時展露出幸福般記憶的微笑來:「那人就該要出現來了吧!」

她與女人來往月餘,會開始思索這女人與自己未來長久的可能:「……要真的和這人相互下去嗎?……會是可能的那人嗎?」

那夜,兩人黏膩撕分開性愛後身體,女人入浴間沖浴,水聲嘩啦啦傳來。透過半掩的門,看女人沖水認真抹肥皂上身,像平日做一切事情都有的一貫嚴肅態度。她初始覺得這樣的女人不夠浪漫是絕對不可能的,後來卻有些依戀的情緒出現,對自己說這樣的女人也許反而安穩可長久。

水聲嘩地止住,知道女人就要出來穿衣離去。

點亮床邊黃濁小燈,抽著慣常用來鬆解什麼緊張情緒的細長薄荷菸,腦中繼續淡淡盤旋起早先的思索:「……能相互下去嗎?」

女人是網路交友認識的,兩人都剛與前情人分手,談得投緣同意進一步發展。但她提醒說上床相互肢肉安慰並沒問題,可是不可太快用感情:「我們都是才剛分手的人呢!」女人好像不去想太多這樣的事,只說:「好啊!好啊!」

「得走了,」女人立在床邊說。

下班時留存豔色的唇膏,已經照樣又塗抹回去了,說:「下次一定再多留一會……」

「嗯……」她闌珊帶嬌意地回應著:「還有……你會一直這樣好的對我到永久嗎?」

女人愣著,回神來說:「會啊!當然會。」

「會到多久?」再問著。

「到白湖消失那日。」

「白湖……?什麼是白湖……消失那日?」

「因為到白湖消失那日,我就一定早不見了,我必不能活得像白湖那麼久。……也是說,我一定會愛你到死的意思啦!」

「真的嗎……?」

「早點睡……」,輕手拍著她的面頰,又突然叫起來:「怎麼回事……你的菸蒂……」

擊打身側的床單。原來她的菸蒂不知何時落了下來,燃著自己的床單,卻全然不覺。

「我不是告訴過你幾次了,不要在自己的床上抽菸,萬一睡著了怎麼辦?……你知道這可以有多危險嗎?」

女人走後,她盯著床單上的那個洞,覺得有些心疼。

「是絲質的床單呢!」還是熄燈睡了。

夜裡,夢見一個白湖漫天漫地出現眼前。

隔日她行過刺青店,突然起意轉進去,說想在陰部毛髮裡紋上白湖兩個字。中年刺青師傅說得先剃掉毛髮,她問那要多久才長得回來。說大概一個月吧!

考慮了一會,還是決定刺青上去。

師傅進行時,她想著絕不能讓女人見到這些字,起因於認為女人的說法是個承諾與符咒,若私下紋上身體並隱住,或就可把這承諾據留下來了,如果讓女人視見的話,則一切都要破解枉費去。

整整一個月完全不與女人見面,女人不明所以起疑心,電話裡發了幾次脾氣。她一個月毛髮長齊的時候,卻女人宣告與舊情人復合的消逝去。

她有些委屈與傷心,反覆想著女人對她說出:「直到白湖消失那日……」話語時可信的神情。其實女人並沒有與舊情人復合,只是在這個月裡,又網路新結識了另個女人,也早忘記對她說過的這件事情。

女人所以會回答出這話,是前情人過往也曾逼她這樣承諾過:「你真的愛我嗎?」「我發誓愛你到永久……」「不需要到永久,只要到白湖消失那日就可以了。」「我發誓會愛你到白湖消失那日……」

那夜,她們正宿在一個濱湖敞窗的旅店,夜光把湖面照得雪白。

遠後方,黝黑的那座無名山,躲藏般詭異地望著她們。

便其他女人日後再同樣問起這一樣問題時,順口溜地都照樣回答:「我發誓會愛你到白湖消失那日……」

她也自此再日後與別的女人上床時,會先問著:「那……當白湖消失時,你會是幾歲?」女人們大半以為是個玩笑問年紀的方法,也都胡亂地回答著她。

但是,她奇怪就不再遇到一個回說:「我那時……會比死、比白湖都還老……」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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