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愚人圖鑑】 黃麗群／愚人的膚淺

◎黃麗群

◎黃麗群

有些看似堅實的信念藏著邏輯的暗門，如果太過自信將背用力抵上去，可能倒頭栽。例如近幾年討論很熱烈的「自由」：我們有「放棄自由的自由」嗎？（通常認為是有的。）我們有「破壞自由的自由」？（通常認為是沒有的。）這是比較容易的例子。

愈主張放開框限與裡外、愈必須柔軟的概念愈常面臨這樣的情境。譬如「寬容」，一個信仰「寬容」的人該怎麼看待「不能寬容」的人呢？如果寬容了其不寬容，是否成為理念的自害？如果不寬容其不寬容，是否成為過度自信的偽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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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對於反對與不相信平等者，我們在個人情感的層面仍應極力平等並善視之嗎？實在是個難題。內心能徹底實踐平等、博愛、寬容等等信仰的人，說不定是很寂滅的，對所謂好人沒有喜，對所謂壞人也沒有厭，一切在他眼中只是各種無輕無重的起落生滅相。

這恐怕還真是悟道的境界。雖一般人大概不會輕易自以為悟道，但前往道德高地插旗之路總是摩肩擦踵，於是就產生了那個笑話：「我最討厭兩種人：種族歧視者與黑人。」放在這裡換一個說法，也可以變成繞口令：「我最看不起的人就是看不起人的人。」

繞口令還有很多：自稱懷抱大寬容濟世但詛咒「無法寬容者」；自稱以大同理心渡人但唾罵「無法同理者」；自居大平等家大理想者，但將「最懂平等的貴人」（這當然是他自己）與「最不懂平等的賤籍」分成三六九等。上一句說神愛世人，下一句說神恨同性戀。清高一般便是循此自悖的軌跡漸漸走向一句笑話。

問題大概都出於那顧影顧盼的「自」，或者應該說：這些高廣的追求適合塑造制度，卻未必適合一概做為私人經驗與個別情感的僵硬道德模具。其實人沒有不捉襟見肘的，自鳴的調門若一高再高也沒有不破音的。不如就大大方方承認自己未必真的聖過誰，承認凡是人就有左一個右一個小小的破洞，承認那些分別心，那些打著紅旗反紅旗，承認酸怒與不可告人的暗恨。承認只想寬容與慈愛自己所同意的，不想寬容與慈愛自己不同意的。「承認」未必補得起這些破綻，但不承認就絕無可能。知道自己不算什麼好人者，對世界的危害，往往比深信自己善人一等者，小得太多。

且若忙於自我封聖，就難免看不到己身之洞眼，便披著漁網昂首而行：「各位何不拜見我身此等錦繡綾羅。」我一直認為這是不需要讀什麼書也能明白的道理，或者，這正是一種讀愈多書愈會忘記的事？它雖未必就是惡行的苗頭，卻難免讓人像看恐怖片時側過臉去並以手遮眼：愚人必須承認自己在「不妨也稍微校閱自己一下吧」這個基礎原則上，有著最膚淺最勢利也最刻薄的審美標準，而如今，都不忍直視不美觀的做人與行事。●

■【愚人圖鑑】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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