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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旅鄉 下
◎賴志穎
當天晚點，他借用了祖父的電話，你看見他撥轉盤的動作，在轉盤沒轉定位前就急著戳進盤上的洞撥打號碼。他的臉脹紅，你們卻都聽不清楚他在說啥，但是他額角青筋暴露，分明很用力地放低著音量。
第二天中午，你在學校，從送便當的母親那裡得知，這男人吞安眠藥死了，真晦氣，還說什麼要報導，真夭壽，準備那麼多安眠藥，分明就是計畫來自殺的。
祖父倒是很泰然，他說，開了那麼久旅館，頭一遭遇到這種事，不知道他遇到什麼挫折了，但是他在我們這，也算是拔了個頭香，反正旅館也沒什麼生意，就當他不願意離開好了。
於是祖父便在眾人反對下，把這間房封起來，每天還來上香聊聊事情，你母親嚇到差點要回娘家住，後來被父親說服留下，並答應她不讓她清理第一進三樓的房間了。
母親每當看見拿著香慢慢踱上樓梯的祖父，總是罵道，這老傢伙已經頭腦不清了，死了人沒見過那麼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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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進三樓則是你和祖父的一場意外。那時，你為了要展現自己的勇敢，遂半夜帶著女友回到了旅館，要帶她看同學眼中的鬧鬼旅社，其實根本沒什麼，你還住得好好的呢。你帶她到第一進的那間房，看看那間鬧過自殺的房門，女友靈機一動，問，這間房間有窗戶吧？我們從另一邊看看這間好不好，你便帶她到第二進第三層，和這間房隔著花園觀望著，為了製造氣氛，你們還沒開燈，關上房門。你們竟然發現，那間房間的窗戶是開的，你記得當時封房前好像是關的啊，好巧不巧，你們卻聽到走廊有動靜，把兩人嚇得要死，接著，門鎖動了，燈一開，竟是祖父和一名年紀好大的阿姨，八目相交，看到滿頭銀白，女友更以為是鬼，真的驚聲尖叫了，祖父不動聲色，低聲支開了阿姨，女友已經叫到哭了，祖父安靜地走到慌亂的你身旁，一步步指導你該如何做：摸摸她的頭髮、捏捏她的肩膀、在她耳畔一遍遍說清楚這是你祖父、讓她感覺到你的鼻息、握握她的手、親親她臉頰……接著，祖父退出房門，關上。
祖父的理由是，和那間房對沖煞氣重，你母親則嘀咕，這回又煞氣重了，最好把房間通通都封起來算了。你隱約感覺到這是祖父和你和解的方式，說是封起來，那間房的鑰匙則在你身上，每每你帶著女朋友回家，在櫃檯後的祖父都假裝沒看到，女朋友對祖父的芥蒂也與日遽減，反倒是你，對於祖父的行為卻愈想愈充滿困惑且不諒解。那夜，你彷彿是被祖父上發條的玩偶，失去了自己的想法，完全由肉體主宰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但最後留在腦海裡的，卻都是結束後遍地的荒蕪感，你並沒有準備好要接受這一切。
而讓你更無法招架的，是女友崩潰性的獻身，她似乎認定這輩子是跟定你了，你卻什麼都沒搞清楚，只確定，那晚，在女友身上的，不是你，是祖父。
你無法。但是身在此，你無法迴避任何人，只要對方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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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更無法滿足靜止於外地人欣羨的好山好水裡，並安於其中。往後你偶爾的返鄉，經常發現，自己在城市中患的口臭（大學同學稱爆肝）、假性近視、過了青春期才冒出的青春痘、偏頭痛，只要在家裡住個兩三天，在附近的田埂上踅個幾回，就會自動不藥而癒，整個人氣色也會容光煥發不再萎靡憔悴，可是，你早已打定主意，並堅信自己，不會做個在好山好水中置放到天荒地老的高級骨灰罈。
藉故報考外地的高中聯招，和女友及祖父漸行漸遠，你終於順利逃離了這幢古老的旅館和小鎮。
到了城市念完高中後，你順利上了大學，家鄉已成為年輕人必去遊玩的景點了，那裡不知道何時開始，矗立在水田中央的一幢幢農舍，竟都改建所謂的特色民宿，祖父的旅館，依然經營著，經過時間的區隔，每次返家，旅館和祖父的龍鍾老態，都讓你感到格外刺眼。
當同學提議到你家鄉旅行時，你謊稱自己住在那交通不便的廢礦山區，於是任同學們訂了其中一間民宿。
等到車子離民宿愈來愈近，熟悉的感覺讓你恐懼，這間民宿，原本住的，是你國中的那名女友。
民宿應該有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是家的感覺嗎？或是殷勤的主人？到城市後，你無意間在書店發現了在你家自殺的那名作家所寫的書，書裡提到，古代的人，是害怕旅行的，走出了平日生活的區域，代表的，就是死亡，是以流放為一種刑罰，讓人在外地自生自滅，眼不見為淨。古代的旅行者，最怕的就是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野森林中天黑了，那時，看到任何燈火，都會如飛蛾般撲去，因此就產生了許許多多的奇聞軼事，像是，被熱情的主人招待一晚，連密封多年的女兒紅都被拿出來請客後，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睡在狐狸穴或是墳頭上。
你在意的是，熱情的主人。你想到作家和祖父的歡樂夜晚，對照之下，你現在住的這間民宿，主人（前女友的母親）根本沒有抬眼瞧過這群年輕人，草草和他們說了給你們哪幾間房，鑰匙哪支是開大門哪支是房間，退房時間，要不要吃早餐……後，就自顧自躲到最裡面的那間起居室裡，唱起卡拉OK了，徹夜，你都隱約聽到不間斷的歌聲輪流著，你所預期（或害怕）的大相認，結果什麼都沒發生，前女友不知道現在在哪裡。
你從沒到過女友的家中，印象中，她家的房舍原本也不是這樣的，不知道自己住的這間，是她的閨房嗎？你拉起大紅大綠的印花棉布，摀住臉，深深地吸了一口五味雜陳的氣味，試圖從裡面尋找前女友的蹤跡，未果。
你伸出棉被，望著黝黑的天花板，竟然有點失落了，民宿，沒有熱情的主人，怎麼叫民宿？縱使那份熱情，會使你尷尬至極，甚至被羞辱，讓同學認為很處的你大出洋相。
第二天大早，你偷偷回家，心底藏了一大堆話，想和祖父說，也有些構想，希望祖父乾脆把旅館改成民宿吧，反正七間房，根本就是民宿的格局啊。
天色還沒全亮，你站在對街，旅館的落地玻璃門內透出燈光，祖父應該醒了，你看到隱約的人影晃動，聽到陣陣沙沙的聲音，大概在掃地吧。
你猶豫了，你知道沒有人會怪罪你的，可是你心中的石頭放不下。背後響起了開門聲，是鄰居要出門了，你突然很害怕被瞧見，趕忙低下頭快步離去，回到前女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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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鄉成為一種旅行，這是你之前未料想到的，除了過年返鄉應酬，你幾乎都不回家了。除了祖父持續保持老態之外，老也攀上了父母的身體，你很難想像你不在場的時光裡，錯過了什麼重要的事情，以致於每次見到父母的白髮，是那麼不理所當然，愈如此，你愈害怕回家。
祖父的九十大壽是最後的相聚時光。照例吃完飯要去鎮上唯一的相館照像，席間你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敬酒時，竟略帶諂媚地和祖父說，等到一百歲時，還要再全家大合照喔。事後回想，那時祖父的喉嚨已經有了徵兆，而且老是把你的名字叫成年齡相近的四堂哥的，各堂兄弟姐妹的故事，也被胡亂拼湊，牛頭不對馬嘴，還兀自說得高興，但大家都不在意，因為他身體好嘛。
照完像大家回到旅館，那具紅色轉盤式電話響了，起初大家都被嚇了一大跳，因為現在的鈴聲，不管是手機還是電話，都是電子式的聲響，通常柔和不刺耳，而那大喇喇的老電話，響起來，就像個病號先亂咳一陣，才能吼出來，彷彿不服老的歌手。
祖父接起電話，說這幾天不營業，大家正詫異，祖父說，我都把房間留好了，誰哪間誰哪間，七間房剛剛好住滿。
你們從來沒有人和祖父說，要留下來過夜，祖父自做多情，以為還可以約束得了誰，或是，他根本就認為，這些不是早約好的嗎？最後，大家都趁機一聲不響地溜走了，你也搭堂哥的順風車回到城市。
再回來，都是直奔醫院，接著，就是分家產了，其實，怎麼也輪不到你說話，因為你這一房不論年紀或人數都最小，父母加你只有三人，你默默和堂兄弟姐妹們坐在第三進的廳堂，然而第一進分家的聲音，連你們這裡都聽得見。
你推著紗門，聽著那歎息的彈簧聲。大家都疏遠了。況且，在父母那輩的爭吵下，你們還能談什麼感情？
「不是說住在這裡，這裡前前後後就都是你的了！」你聽到不知道哪個伯母這樣吼著。
你獨自一人，走上第二進三樓的那間房，開啟，反鎖，聽著遠處模糊的爭吵，你無聊之餘東翻翻西翻翻，卻在床頭的抽屜，發現了那把小巧的鑰匙。
後來，你們仍保有第三進的居住權，但這代表，是祖父借你們住的，如果你之後想繼承，得買下來，由其他房均分。前兩進則由大伯做主，開了賣名產的店面，祖父的旅館也壽終正寢。
他們誤會你的心意還沾沾自喜。
你向他們要了那台準備丟棄的紅色轉盤式電話，他們不知道祖父把轉盤鎖的鑰匙放到哪了，而且這個舊貨沒人想用。你在眾人自以為良善的告誡下默默地接收。發現那把鑰匙時你想到，祖父曾經抱著你，教你怎麼撥號，撥給117報時台，你第一次聽著那轉盤回彈時的咕嚕聲，是那麼單純地高興，那時，世界的概念還很模糊，關於人情世故的七竅未開，你只單純地信任著大人，然而當電話接通，你突然發現，時間這麼規律地行走。整個世界遂開始變樣，你感到期待多於害怕，然而害怕什麼，當時的你也很難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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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任女友在聽完後，總是會問說，你和祖父的感情很好呵？
你默然不答，沒有人會相信，其實你和祖父並沒有什麼交集可言，對於他，你知道的，就是那麼多了。
你搬到城市的電話，日復一日，清理多汁的喉嚨，然而那一陣金屬片交錯激盪後，再也不會有祖父喃喃的回憶，提醒你那人事未知前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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