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那些夭折的故事】 賀景濱／往事如新

◎賀景濱

◎賀景濱

我最近經常被我自己嚇一跳。例如我會忘記兩小時前早餐的內容。有時我不甘心，會打開冰箱逡巡良久，竟然找不到任何進食的線索。

「我的母親非常害怕，」以《利維坦》著稱的霍布斯寫道：「以至於她生下了一對雙胞胎，我和我的孿生兄弟：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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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八二三砲戰後兩週來到台灣的。我母親當時肯定更加害怕，以至於生下了多胞胎，我和那些陪伴我一起長大的兄弟：憤怒、委屈、歡笑和憂傷。

最早夭的是那個成天咯咯笑的純真兄弟，在那樣的年代，也難怪。但我記得並沒有遺憾這個兄弟，只是奇怪，最近我一直想對那些我曾傷害過的人道歉，可能是我某個失散多年的兄弟回來了。你別以為我又在胡說八道，當年伏爾泰的宿敵，柏林科學院的主席莫佩推說過：「在生殖活動中透過最小粒子結合而形成的不只有體質，更有欲望、厭惡感或記憶力等心理素質。」

但我那個記憶力超強的兄弟去了哪裡？曾經我吃下一顆花生米可以記住一個全新的英文單字，現在就算我吞下整頭大象都會忘了自己的貪婪。記憶是一塊密密麻麻寫滿代碼的黑板，我正看著它慢慢褪色發白？還是剛寫上的記憶就變成我認不出的代碼？

最先忘記的總是名字，伴隨著遺忘而來的總是憤怒。狄德羅曾經發現，盲人的道德感有別於明眼人：他對於竊盜義憤填膺，因為遺失東西破壞他的方向感，而且盲人沒有偷竊能力，無從討回。遺失記憶則比遺失財物更可惡，因為被破壞崩毀的是存在感。

柏拉圖認為我們的感官根本不會認識新事物，而是我們的靈魂在認識事物時回想起以前見過的。這個奇怪的想法曾經迂迴滲入中世紀神學而被發揚光大成唯實論，搞得天堂地獄也都是似曾相識之地。

但隨著短期記憶喪失，我正在褪化成唯名論者。那些哲學上的共相或普遍概念只存在於幻想中，僅僅只是名字而已。Déjà vu如今成了Jamais vu，從前似曾相識的，如今對我都是絕對新鮮的事物。我打開塵封的舊書，像發現新情人一樣讀著已畫線的句子。我觀賞串流平台上的老電影，總覺得比套用公式的新片還刺激。我好像陷入英國經驗論者和德國觀念論者都不曾到過的世界。

我不知道我目前對往事如新的興奮狀態還能支撐多久。康德說老化是個巨大的罪惡，人們必須接受死亡的懲罰而不得赦免。而在那之前，遺忘可能是最輕刑的鞭笞。「為什麼，」佩脫拉克曾感傷道：「你們要在只有字詞便足夠的情況下衰老，並忘卻事物呢？」

記憶是時間的函數，我們總認為遺忘就是記憶的流失。但最新的學習理論發現，遺忘不是因為記憶力被洗掉了，而是因為其他競爭的記憶干擾了正確的提取。也就是說，想要學得好，就要忘得好。難怪專制政權時不時都要先來一番大清洗。

這理論也說明了我對往事如新的興奮之情。也許當我寫下一句已忘了上一句時，那才是全新創作的開始，直到我忘了寫下一句。●

■【那些夭折的故事】隔週週五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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