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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七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9 】簡玲／大衣
◎簡玲
◎簡玲
如果不是母親的腰椎開刀，恐怕，我都不會打開她的衣櫃。
一月寒冬，雨像童年一樣籠罩整個世界。母親從恢復室到病房已是深夜，睡夢中，她眼角微滲淚水，不斷囈語著黑色大衣。印象中母親是個小巨人，因為我那個好賭、浮浪貢的父親一輩子在跑路，全家重擔落在她身上。凌晨，我決定回家拿她的大衣，白日喧囂的醫院詭譎沉靜雪色，每個轉角聊齋著隨時現身的魂魄。
回到家，我打亮每盞燈，屋子裡沒有母親的聲音顯得孤零零。這些年，我在外地工作和喜歡的人同住，她守候屋宅等我週末回家。
房間裡咖啡色的衣櫃已經沒有檜木的香氣了，上櫃是兩片左右外拉的門片，下櫃是三層抽屜，右邊的門上鑲有一面鏡子，氧化的鏡面訴說斑駁的五○年代，我的眼睛匆匆掃過，這是妹妹婚宴時她穿的，這是幾件日常襯衫，還有兩件牌子未剪似乎是捨不得穿的上衣，我想起她朗朗笑聲：「衣服太多了，這輩子都穿不完哩！」
她的黑色長大衣就站在右邊門裡，依序排列幾件細腰的洋裝，一套黑絨的喇叭褲裝，和烙印復古痕跡的棉襖，這些年代久遠不合時宜的衣服，乍看如一尊尊肖像安安靜靜杵著。
像走進時光隧道，凝視歲月的列車，有些少女時少婦時，有些我全然不知有些我似曾相識，我一一瀏覽，翻閱她不捨丟棄的韶光，顏色多半深暗，不曾繽紛的一生。
令我訝異的是櫃子末端掛著一件深藍的短大衣，多麼熟悉，彷彿十一歲懵懂的我站在櫃子深處。
同樣是漫長雨季，清潔婦的母親進入年前大掃除的忙碌，假日我是她的幫手，舉凡洗浴室刷馬桶清洗拆卸下來的玻璃窗，這些小事我都會做。那天，我不小心被窗角割傷左手，看著華燈初上，又冷又餓加上手指穿刺的疼痛，我忍不住啜泣，她發現了拍拍我肩膀說：「堅強一點，妳是大姊！」
或許是心疼我，途經夜市，她討價還價一番，買了深藍色綁腰帶的短大衣給我。第二天早上，我家門口圍堵一群人，母親起的互助會被會腳偷標好幾個，爾後，她日夜不停勞動還清債務，比無用的父親更像男人。
謝天謝地，母親的腰椎手術比預期順利，我照顧她幫她擦澡換藥，當我找她更換的厚衣，說起手術那晚她懸念的大衣。她說：「那件黑大衣是妳爸爸買給我的，萬一我死後和他相見，他才能一眼認出我來。」
母親的世界愈變愈小，容納的還是父親，我裝做沒事，轉移話題。
「哦，那件我小時候的藍色大衣，妳還留著？」
「我本來想說……留給孫女……」她欲言又止。
打開衣櫃，這次，我沒有闔上。我為她穿衣，輕聲說：「微創的傷口，真的很小耶。」
「再小的傷口，也會疼痛。」一隻溫馴的老貓細語著。 ●
【評審意見】
心心念念◎張瑞芬
仿如電影《孤味》的一齣親情倫理催淚劇。一生艱苦操持的母親腰椎手術生死一瞬，於病房仍心心念念回家取一件黑大衣，「萬一我死後和他相見，他才能一眼認出我來」。那是早年好賭棄家的丈夫買給她的。這既久遠又不合時宜的，是衣服，更是人情，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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