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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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周芬伶/神的凝視

2022/06/30 05:30

圖◎吳睿哲

◎周芬伶 圖◎吳睿哲

六十年的老瓦屋,早已不堪風雨,它何時崩毀,早有預感,常想要翻新,沒想到來得這麼突然。

長期生活在東海,已經無法想像在外面生活的樣貌。多年來很少想未來,連明天都很少想,相信一切自有安排。八月初連續下雨,宿舍屋瓦破了個洞,睡覺時常有水珠噴到臉上,以為是窗戶沒關緊,之後是一滴一滴的,這才發現正對臉部的屋頂漏水。老屋六十年歷史總有,常要換屋瓦,但也別開我睡覺的玩笑,還好紅眠床上有頂,就用塑膠布蓋住,上放水桶接著。8月7日那天,聽說盧碧颱風挾帶豪雨,漏水愈來愈嚴重,這屋子不能待了,便帶著電腦逃走,想風過再回來。

暫住朋友的新屋,剛交屋遇上疫情,房子還未租人,完全是空屋,新得讓人慌,裡面除了床、沙發等簡單家具,連書桌也沒有。八八水災比想像嚴重,我蜷曲在梳妝台上寫古物,有點荒謬。這一住近兩個月,因房子漏水淹水無法住人,得先找工人修復,現在缺工,災後特別難找,這一拖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我想像著我那些古物泡在水中,房子像一艘沉船。那些瓷器在水中能千年不朽嗎?

寫這些古物已成寄託,或避難所,因什麼都來不及帶,一、兩天就去搶救一些東西回來,急需的都是日用品,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時間愈久,愈不想回老屋,常想過就這樣斷捨離也不錯,新屋較好嗎,是這樣,也不是這樣。

空蕩蕩的新房子,什麼都缺,但更乾淨與安全,隨時有人來看屋,需要保持原狀,每天我拖地,擦櫃子,生怕弄髒房子,房子太新,一顆芝麻落地看得清清楚楚,讓人神經緊張,隨時滅跡,連床上也鋪毯子,怕床套有縐褶。

這不是我的家,卻更接近我想要的房子。

十幾坪只有木頭地板,一張沙發,老後的生活就該如此素簡,不願想明天,明天卻提早報到。

一個無家可歸、空無所有之人,忘記前塵,再無名分,座標,失去存在感,不知自己是誰,再緊急的事都忘了,因不再重要。

這是明天的日子,明天的異我,連自己也不認識。

原來自我的構成需要依附許多條件,你的愛憎七情六欲,身分,頭銜,心愛物或人,一個老窩,那幾條熟悉的街道,門前的植栽或一棵老樹,還有你經營出的氛圍,最重要的是神的凝視。不管是幻覺或虔信,你常感到神意,這是你每天能甜蜜睡著,或連明天都不必想的原因。

它並非什麼具體的神祇,或哪個宗教,而是讓你心靈超升的力量,無比廣大的愛意。

然在這空無所有的陌生之地,縱使你常回去,拿幾件急需品回來,但房子泡在水中,空氣都是水氣,桌子與衣物長滿綠黴,你像深海考古探險者,打撈那些殘破的文物,而房子就像一艘沉船,審視這些你曾擁有之物,老家具不久將被蟲蛀,那些瓷器沒人懂,你也不想帶走,包包都發霉,衣服也不能穿了,你喜歡的那幾雙鞋已泡水,冰箱的食物腐爛,沒有一樣你想拿走,連門前你曾視為親人的老梅樹,也沒多看它一眼,一個明天之人,如果真的一走了之,這裡不久將成廢墟。

老朋友老學生,不太想聯繫,他們都是昨日之人,我不想訴苦,他們也幫不上忙。如同一個流浪者不想對居家者吐露心事,雙方沒有共同話語。這到底是遭災後的無情,抑或是憂鬱、焦慮。在九二一大地震後,曾有一段時期得異位性皮膚炎,當時不知是因焦慮產生,人在壓力下免疫失調,容易出現怪病:曾有過的憂鬱時刻,心情低落、天都黑一半。然此刻只是淡漠,心情沒太大起伏,每天五點左右醒來,為明燦的朝雲迷醉,它是橘中帶金,沒有一絲晦暗,晚霞常帶灰色調,讓人悵惘,朝雲就像新鮮的蛋黃覺著可愛,它孵出每一個新天,每天都更換布局,沒有一天重複。只是彩雲易散琉璃脆,一溜眼天色大亮,這也是新鮮的經驗,在東海,一樣早起,通常等天亮才出去散步,鮮少趕上朝雲,它跟多年前看的阿里山日出也不一樣,是屬於早起的幸運兒所該擁有,就著這樣的天色寫文章,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除了這些,覺得沒什麼事需要在意,錢掉了不想找,信箱的信不是沒看就是沒回,以前打開電腦第一個開信箱,現在許多重要會議或評審都推了。不想出門,也不想打扮,不想見人。

明日的我逛一些以前不會去的地方,那種燈光特別昏暗的五金行老店,買回一些奇怪的東西,巴掌大的泡麵鍋、迷你燒水壺、老工的水晶花瓶(以前大概放在老式牛排店桌上,上面插一朵紅玫瑰)、草蓆、廉價涼被、薄片小菜刀……像是獨居工人或街友會用的,只有花瓶奢侈點,它才幾十元,充滿懷舊感……或到廉價的服飾店買一件幾百塊的出清品,穿上這些衣服,站在鏡子前,覺得好陌生,這鏡子太新,像照妖鏡般照出一身狼狽。

每天時近黃昏才出門,明天的我在街市飄來飄去,不知在尋找什麼,最後都是拎回幾瓶礦泉水,幾把生菜,一個熱便當。

在新房子不願開伙,怕弄髒廚房,就只有吃生菜沙拉、熟食,這麼匱乏還變胖,大約貧吃更易肥,應該是有炸物的便當所致,之後便當也不買了,只吃生菜沙拉。

大約過三個禮拜,老學生約我見面,那是初初開放餐廳內用不久,便約了常去的那家美式餐廳,有些日子沒見,他瘦了五、六公斤,說是為愛消瘦,還在下巴留一圈短鬍,更有型好看,他能辨認我不再是我,是明日的我嗎?

他變得熱情且急切,眼珠放光,正是戀愛中該有的樣子,他也在產生新的自我,以前的他封閉沉默,一手寫文章一手玩遊戲,他正在套用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寫文章,「我們在極短的時間墜入愛河,卻花無數倍的時間釐清它」,此刻他正費力試圖想釐清它,我更注意我們點的食物,這是三個月自肅以來,第一次在餐廳與人用餐,那現做冒著蒸氣的鮮蝦義大利麵,鼓得像座小山的雞肉漢堡,吃第一口眼睛就濕了,我想他完全沒有食欲,太多的絮語填滿他的胃。

我們聊了四小時,都是他在說,我在吃,算算認識已有十年,剛開始他跟一般學生對老師一樣,遠遠躲著,到一起做詩劇,一起出去玩,來我家讀書會、聚餐,就算如此,很少主動約我吃飯,現在他也是另一個我了,正對我傾訴,我一定曾經是個溫暖的人,而一向喜歡講他者、客體的他,能發現他者還會他者化,或有一天主體將還魂嗎。

很愉快的四小時,我們幾乎依依不捨離開。

隔一天我回住處拿包包,翻開櫃子,霉味很重,有兩個背袋長霉,不能用了,衣服都完蛋,但走在校園中,我知道我為何如此失魂落魄,不是災後症後群,也不是換地方的不適應症,而是失去神的注視,或與神對話的時刻。每天睡前,只要翻身朝向牆那面,兩手合十,不久就會帶笑睡去。

被神拋棄,怕永遠回不來,因此關閉感官。這段日子,探索古物,是在追索神的所在,看那一艘艘沉船,上面大都有神像,有的是為蓋廟而出航,然人的貪婪與邪惡,讓佛也流淚,就算沉在海中,那也是淚的大海。

這個領悟讓我提振精神,我一定得回去,花再多錢也要重建家園,之前就想反正要退休了,就算提早離開,因此有了斷的想法。然而,住在這裡並不快樂,我想在破房子裡讀書、泡茶、散步、賞梅。神雖無處不在,但似乎不是祂離棄我,是我離棄祂。

這想法讓我重返人間,以前的那個我似乎回來,請了工人,工事繁複,要補屋瓦,掃落積葉,修剪樹木,它們常因風敲破屋瓦,然後拆掉爛了的天花板,裡外都要油漆,趁此裝修一個明亮的廚房餐廳,丟掉腐爛的家具,開始施工後,精神有些提振,可能要花上一個月兩個月,但我願等。這才有勇氣出去演講,之前聯繫我的小女生,常打電話問東問西,讓我處在暴怒的邊緣,很想噴她:「別吵我,你沒看我現在亂糟糟!」「我不想出門,你找別人!」「你說的那個人不是我,我不認得她!」女孩應該是生手,不想欺侮她,一直壓住話。

這是疫情來第一次北上,又要搭高鐵,換了一個新包,還沒出門就出錯,太緊張沒帶手機。沒手機根本就別去,對方聯繫不到我,我也不知在哪演講,當時沒發覺,在陌生的站牌中等接駁車,也沒發覺。這時一個年輕的男子進來等車,問我:「車子好等嗎?」我說:「一小時兩班,應該有一班要來了。」

等了許久,車沒有來,就搭些話,因我們都戴著口罩,只看見臉的三分之一,我猜他年齡三十多,身材偏瘦,白襯衫黑西裝褲,乾乾淨淨,三分之一還不錯的人應該算是好看了。他看得出我的年紀嗎?是能做他母親的人。但他叫我大姊,大姊是指大十來歲的人嗎?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在這個陌生的小站,在錯亂的時空,如同話本或戲曲中的偶遇,只有我們兩個半蒙面的一男一女在等同一班車,三十年前的我遇上今天的男子,也許會有故事發生,但三十年後的他,肯定不會理會今天的我,不,只要拿下口罩,或知道年齡,他連搭話都不會想,因著口罩,我們發展出一種穿透力,彷彿可以看見真身,或者口罩是個謊言,它遮住醜,讓美更有想像空間。然而他好像有話想對我說。

我們都趕時間,就講好共乘一部計程車,在車上他快速講他的履歷,T大研究所畢業,出國念書,剛回國不久,在大學專案,還沒找到專職,來台中看老師問前程。我說學歷漂亮喔,找工作應沒太大問題,為什麼不留國外,薪水更高等等。稅太重,他說。他在看我的手,是在猜年紀,還是看中指的戒指,他好像有話對我說。他說,你也在教書,我不太愛教書,現在的學生很不認真,助理也是……

車到站,我們各奔去買票,他終於說:「對不起,你的口罩戴反了,一直想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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