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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火焰存在的證明
◎陳栢青
有一陣子，我非常喜歡購買香精蠟燭，除了單純的燃燒照明之外，還貪圖它隨著燭身消減，揮發空氣中的其他官能感受，諸如嗅覺與聽覺。
揮發在空氣中，隨著熱蠟溶解而一夕釋放的玫瑰香味、藍薄荷、繡線金菊，觀想一座不存在的藤架，有藤繚繞，那些盛張的花朵追逐薰煙的高度競向上吐蕊，怒張成一座看不見的空中花園。
也曾經聽聞聲音，在沒有點燈的房間裡，就這樣癡癡看燭光明滅至暗至靜無，長期凝視著，閉上眼睛，還有一團火焰七彩放射於眼皮底下細細煨著，依稀可以聽見棉繩帶蠟，在火中逐漸捲曲彎曲的寂然聲響，而蠟熔四溢，經常想像，能在燭火將乾未乾之前將其吹滅，那熱蠟乍逢冷空氣逐漸凝固，並因為承受不了重量而斷了聯繫，失足落下的那一刻，會否真像一滴眼淚，打在陶瓷托葉上悶悶響。
口味變得挑剔後，非手工製的蠟燭不買，買了又捨不得用，貪其造形之巧和原料之難得，鯨腦油淬練滴出之龍涎香蠟燭、蠻野之麝香蠟燭，動物香味，剝其皮奪其膚脂，簡直是與環保為敵的奢侈品，每每想像其點燃的模樣，一小燭光。也如尼祿之暴君焚城，火裡頭有動物獨特的腥味，暗影幢幢。
學著節省蠟燭的開銷，燃燒過的蠟自溶解成液態狀，以盤收之，趁未凝固前，探入棉繩線引，便以新的姿態又鑄成燭。則彼世是燭，燃燒盡後今生亦然成燭，不過是換了容器，同樣的燃燒之態，如此反覆，直到蠟都燒乾了剩下荷葉盤上一層薄釉黑，也足可見火焰曾經存在的證明。
蠟燭大規模在我生命中消失，起因於城市一場突來的停電，我們一家子皆為之吼，只有飼養的貓其眼灼灼，卻不能燃，繞室焦躁四巡。且從窗外望去，半座城因為黑暗而消失，或者外頭本來就什麼也都沒有，我們是蠻荒裡的尼安德人，住在泥土夯成的石洞中，躲避獸與天災，好繼續明天的進化。
我點起蠟燭，一只不夠便引燭再燃起下一只，房間裡頭香味焦甜滿滿像是一鍋剛爆好的玉米花，若打開窗，就會爆彈般彈射開來淹沒整座城，我小心將天窗揭開一角，偶然透入的涼爽晚風中，看燭焰拉長成柱成絲，靜坐著圍繞在一起。
電大概永遠不會來，我們一家人困守在搖曳的光芒前，說起我們的事。那些年，那些時日，那些如蠟燭一樣悄聲掩熄的歡苦與傷悲。光度漸暗猶然不覺，只忙著在對方充滿坑疤的心上，繪上一些樸拙而生動的壁畫。趕在很久以後，讓我們垂念。
蠟燭慢慢地熄滅，那之後，人們也將逐一遠去，最後，暗裡只剩下我自己，像是剛開始一樣，也許舞台上一直都是我一個人也說不定，我不知道這些蒐藏的蠟燭會不會有燒乾殆盡的一天。但是，時間啊，若我把我僅有的都獻出了，剩下的，也只能燃燒我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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