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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檸檬糖／味道
◎檸檬糖
◎檸檬糖
早上起床，空氣中飄浮著一股成分複雜的異味，似唾液，似汗漬，似霉物，似腐木。我打開了窗，打開了門，味道仍揮之不去。正午天熱時，味道濃些；黃昏天涼時，味道淡些。
我走到廚房，它跟著我；我穿過書房，它跟著我。洗米時，它跟著我；拖地時，它跟著我。我以近距離嗅聞的方式，在屋裡屋外尋找異味的來源。不是垃圾桶，不是抹布，不是置物櫃，不是舊紙箱，也不是洗衣籃。是隔壁鄰居堆放於走廊的回收物嗎？是野狗在行道樹撒了尿嗎？是麻雀在陽台留下了糞便嗎？是尿液噴濺於馬桶邊未即時擦拭嗎？是鞋底沾黏了穢物嗎？是紙漿廠排放廢氣嗎？是後院水溝該清理了嗎？還是昨夜夢裡他前來我臥房，精液遺落我胸前？
不是，好像都不是。
吃過晚飯，洗好碗筷，我打開電視，在電視新聞和一部空難影片間變換頻道，聲音和畫面的斷片交錯於眼前，出現看似突兀卻調性相通的銜接和交疊：我再怎樣都無法安撫你的喪夫之痛／台灣「核」去「核」從／她需要氧氣罩才能存活／失業男子殺妻攜子燒炭自殺／我們根本沒機會阻止這樣的災難／至少讓我見他最後一面／這不是請求而是命令／字字血淚控訴警察暴行／我們用身體記住了傷痕都刻畫在心裡／所有的事都亂七八糟搞得我快瘋掉了／讓台灣社會住進加護病房／他寫給女兒的家書其實就是遺書／這裡一定就是極樂世界了……死亡，絕望，憂傷的氣氛在我心裡蔓延。我關上電視，拉下鐵門，發現那味道如影隨形地跟著，逼我正視它的存在。
那到底是什麼味道呀？我彎下身子，翻尋蛛網攀附的籐椅底部，在就寢前做最後一次嗅尋。低頭時，襯衫領口抵至鼻頭，驚覺那味道就在我身上。我再次嗅聞領口，沒錯，就是這個味道，這就是我找了一整天的味道。我想起來了，我在失智阿公的房裡，在退休後老爸的身上聞到過類似的味道。我對它其實並不陌生，只是從未將它與自己做任何連結。上個月在擁擠的市場被頑皮的小孩撞到腹部，他的母親立刻訓斥他說：「快跟阿嬤說對不起！」上星期陪老公去買襯衫，店員對猶豫不決的老公說：「你媽說這件不錯，就買這件吧！」前天在燈光昏黃的茶舖，老公十多年未見的老友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你跟伯母出來喝茶呀？」當時除了尷尬，還有委屈，想及長年為家庭無悔付出所換來的蒼老面容，想及一肩扛起所有家務的自己竟操勞成丈夫伊老母，一向自詡心境青春無敵的我不得不向歲月俯首稱臣，在抱怨上天不公的惡作劇之餘，也只能在心中默誦瘂弦的詩句自我解嘲：「不管永恆在誰家樑上做巢／安安靜靜接受這些不許吵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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