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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歐銀釧／不老的魚
身分多重的作家黃春明。（陳逸寬攝影）
◎歐銀釧
歌仔戲《杜子春》劇照。
（黃大魚兒童劇團提供）
「是真是假困擾我。」歌仔戲演員高亢的聲音，直入內心，從宜蘭一路隨我回到台北。
今年9月，蘭陽戲劇團重演《杜子春》，由作家黃春明擔任總編導。
（黃大魚兒童劇團提供）
9月24日，翻山越嶺到宜蘭，為了欣賞黃春明總編導的歌仔戲《杜子春》。
《杜子春》於2002年2月在宜蘭首演。二十年前的經典戲劇，重現宜蘭演藝廳。觀眾席上有二十年前曾經看過的，也有這次才來欣賞的。時間與記憶在觀眾席裡細語。
戲尚未開演，黃春明和妻子林美音入座，戲迷們分別上前和他們談天。
黃春明在宜蘭長大，從小跟阿嬤去看歌仔戲，隨阿公看說書聽古，「後來我父親也喜歡看平劇，學唱平劇。」童年、少年時期的生活環境在他心中播下戲劇的種子。
二十多年前，黃春明批評宜蘭身為歌仔戲發源地，在歌仔戲方面卻沒什麼成就。與他相熟、時任宜蘭縣文化局長林德福笑言：「那麼會批評，不然你去寫歌仔戲劇本。」於是他動筆，改寫唐傳奇著名的〈杜子春〉。
「杜子春者，蓋周隋間人。少落拓，不事家產。然以志氣閒曠，縱酒閒遊，資產蕩盡。投於親故，皆以不事事見棄……」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於1920年將之改寫成小說。
黃春明編導的歌仔戲《杜子春》依據芥川龍之介的版本改編，故事描述：老神仙鐵冠子，某日遇揮霍祖產、落魄行乞的富家子杜子春，助其復得財富。但是，他依舊揮金如土，數年即又一貧如洗。鐵冠子再出現，要再給他財富，但他已不愛財，知曉鐵冠子為仙人，想要學仙。
「鐵冠子帶他到崑崙山斷情崖，說自己要入山請示西王母娘娘是否允准收徒修仙。臨行，叮嚀杜子春，等候時遇到任何人事物，均不得開口出聲。」
「杜子春在斷情崖等候，山神、猛虎、妖女、雷電風雨，輪番考驗。杜子春均未出聲，通過威脅與誘惑的考驗。忽然，一戴手銬婦女被牛頭馬面拖著要下地獄，杜子春定睛一看，原來是他的母親，大叫『母親』，聲音一出，情景消失。」
「此時，鐵冠子出現，惋惜杜子春不能學仙，說山下有片桃樹正開，那一片沃土就屬他所有，勸他好好做個農夫。杜子春彎腰舉起地上的一把鋤頭時，天上飄下桃花瓣。」
最後的大合唱：「一樣米飼百種人，杜子春是其中的一人……」奇幻的傳說，「自古仙人活在人耳孔。」留給人們許多思索。
結合小說、詩詞、音樂、舞蹈、戲劇與撕畫，黃春明編導的歌仔戲《杜子春》展現新意境。歷經二十年，再次登台，黃春明說，看得「非常感動」。
黃春明有豐沛的想像力，他以現代戲劇的手法與觀念，賦予歌仔戲《杜子春》新生命。例如，其中一段是杜子春錢財散盡，走投無路，以往的朋友澆薄寡情，都不理他。黃春明說，這些是「沒血沒眼淚的人」，有如傀儡，因此在戲劇上，讓演員們以有如懸絲傀儡的表演方式詮釋。
劇中杜子春疑惑唱道：「是真是假困擾我」，震撼人心。生命是真是假？愛情是真是假？友情是真是假？珠寶財物是真是假？人生如夢？夢如人生？
最特別的是，杜子春在山下受試煉時，兩個人演一個人：一個演杜子春的肉體，另一個飾演杜子春的心（杜心），巧妙演繹他內心的浮動。
杜子春的身與心在舞台上飄移，觀眾看得目不轉睛。我們的身心是否也會分離？
宜蘭演藝廳外陳列著黃春明二十年前為這齣歌仔戲做的布景撕畫、劇本封面、故事大綱、合唱歌詞、杜子春和鐵冠子仙人搭乘拐杖飛越崑崙山的繪畫……「舉頭三尺有神明，掘地三尺有黃金。好好耕作。好好做人。」率直純真的手寫字跡，訴說著戲劇警語。
朋友們笑說黃春明是斜摃人，身兼劇作家、導演，也擅長布景、美術……
那天，看完《杜子春》，黃春明邀友人們在宜蘭晚餐。他說：「整個夏天熱得不舒服。秋來，天氣涼些，我要快點清倉寫作。」
至於在寫些什麼？「不能說！說了沒做，好像開空頭支票。」
黃春明注意到我穿的娃娃鞋，他的妻子也探頭看，說好可愛。去年秋日造訪他家，一進門就看見樓梯旁，有好幾雙孩童的鞋子，我以為是他們孫兒孫女的鞋，後來才知道是從國外買回來欣賞。
他的書房有很多絨毛娃娃和玩具，有小熊、貓、章魚、貓頭鷹……每個玩具都有故事。八十多歲的他隨手拿起，就說了起來，充滿童心。
他曾當過廣播電台節目主持人，曾寫過很多廣播劇本，「盲腸開刀，躺在醫院病床上依然繼續寫。」這些廣播劇在收音機時代進入聽眾的耳朵。
他的心中有無數的故事。二十多年前成立「黃大魚兒童劇團」，為孩子們演戲。他說，取名「黃大魚」是覺得對小孩子講一種動物比較好記，加上老虎會變老，狗也會變成老狗，魚只有大魚或小魚，沒有老魚，因為魚不會老，所以取名為「黃大魚兒童劇團」。
早年我曾看過黃大魚兒童劇團的《稻草人和小麻雀》，看到黃春明自己擔任劇中老爺爺，親自粉墨登場，手舞足蹈說故事。後來他編導的多齣兒童劇都吸引許多觀眾，膾炙人口。
其中，《小李子不是大騙子》改編自東晉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曾在國家劇院演出。黃春明說，希望透過這齣劇傳達桃花源就在腳踩的這塊土地上。只要心裡有桃花源，隨處都是桃花源。「先要在心裡面有桃花源，才可能有外面的桃花源。桃花源並不需要外求，而是從內心開始做起。」
「聽哪！那美麗的桃花源，在我的心裡，在你的心裡。」彼時，多位小朋友欣賞那齣劇之後，一路唱著回家。
透過文學、戲劇，黃春明播種桃花源的種子。這回再看《杜子春》，他感懷地說：「戲劇非常有力量，戲劇是語言對話的藝術。」
「我今年88歲，變無步。翻來翻去都是8。」老頑童黃春明幽默地說：「年老不要怕。年老是自然的。活一天賺一天，今天賺到大家都來，賺到看到二十年的戲再演出，看到很多人說以前看過，歡喜就是賺到，老人應培養日日好日的心情。」
原來黃春明是不老的魚，悠遊在日日好日的海洋。
他在稿紙上辛勤播種，曾說：「我覺得我是農夫，我種的米就是給人吃。誰在吃我不知道，可能有個人餓了三天，突然吃到一碗飯，他就可以活下去。」
他關懷人間，曾說：《桃花源記》裡的桃花源並不存在，它只是一個藍圖，提供世人做為環境建設的參考。
其實，他早已在人們心裡種植桃花源。文學、戲劇，都是他播種在人心的桃花源種子。
《杜子春》結尾，仙人鐵冠子撒下桃花瓣說：「這就是那片土地盛開的桃花，那片土地是我的，就此送給你了，還有一把鋤頭。」
落幕後，桃花瓣和鋤頭擺放在舞台上。散場時，人們依依不捨，再三回頭看那場景。人生如夢？夢如人生？「是真是假困擾我」？人群中有人說：「不必困擾，老實耕種自己心中的桃花源。」我想，那是追尋桃花源的黃春明送給世間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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