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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允元/浮浪

2022/12/15 05:30

圖◎徐世賢

◎陳允元 圖◎徐世賢

媽離開後,爸又撐了幾年,終於還是把房子賣了。

四樓透天厝爸一人獨居實在太大。即便有貓,但貓經常也只需要一個衣櫃。

爸自衛浴設備公司主任退休後,與媽在家設了間小商行,依著從前的人脈做些零賣與服務。收入不固定,但房貸月月要繳,爸已有賣房打算。只是他開價高,且不願妥協,兩、三年都沒能談成。我回台南,最討厭遇上房仲帶人看房。幾個陌生人侵門踏戶,用估量的眼神,環顧媽用心整理的家。年輕時很會跑業務的老爸,用爽朗的語調向他們介紹:「因為是自己要住,當初我自己設計、找認識的朋友蓋,建材當然用最好的。雖然是十幾年的房子,你看這麼新,我們也有好好愛惜。」我總覺得爸不太像要賣房,更像對著初次造訪的新朋友導覽新居。老媽陪在一旁,客氣地說歡迎參觀。這些使我難受。只能維持最低限度的禮貌,點個頭離開現場。

處理媽的後事時,我對爸說:房子先別賣好嗎?

爸說好。

我們一起把媽的衣服整理出來,準備在告別式後火化。

我十八歲北上讀大學,開始賃居生活。二十多年間,我住過毗鄰濱江市場與機場跑道頭的男子宿舍,住過瑠公圳旁車庫改建的磚造小屋。住過大學口的分租雅房與華廈頂樓加蓋。住過永福橋頭套房、瓦窯溝旁公寓。到日本短期研究,住漱石山房通的學人宿舍。七個月後回到永和,租了一間近圖書館的電梯套房。用兩年半完成博論,再用三年的時間兼課流浪。接到聘任案通過的電話時,我對女友說:我好像可以和妳結婚了。

「好啊。」她說。

於是我把套房退租,找了稍大一點的空間讓兩個人安頓下來。說安頓,其實也還是賃居,雖然我因此而頻繁出入家具賣店,滿足對成家的想像。豈知租約走完前屋主告知要賣,不得不在最忙碌的學期末又搬了一次。那些不久前量身購置的家具,大多帶不進下一個住所,只能棄守,再重新來過。

妻說我很像她父祖一輩的外省人。明明安定了,卻好像還在逃難。我說,這麼多年什麼鬼地方沒住過,也習慣隨時要走。但比起外省人,可能更像隻身渡海的羅漢腳吧。赤手空拳,浮浪街頭,走一步算一步。即便結了婚、當了教授,也還是這種性格。

儘管遷徙頻繁,每在一處落腳,我很容易產生安居的想像。我看房不猶豫,通常三、五間內就會簽約。只要能擺書、容身,家徒四壁也沒關係──不,也許這樣更好。我樂於當一隻築巢的鳥,可以耗費很多時間往返野地與枝頭,看著家從無到有。

向房東拿到鑰匙後,我會帶著捲尺,到空空的房間坐一整個下午,畫平面圖、感受光影的變化,想像它成為家的模樣。然後在晚餐之前,興致高昂地到賣店採買。每次媽都忍不住提醒:欸,你不是要在這裡置產耶。我知道。事實上也很少在一個地方待上三年。但我沒辦法不這樣做。我覺得必須如此。

說到結婚,我倒是猶豫了很久。與二十多歲老把結婚掛在嘴邊不同。三十二、三歲之後,我時常覺得若是一個不小心,它恐怕真的要來了。

「我還沒有要結婚哦。」某次到中壢找當時剛交往不久的女友,我點完餐,沉默了一下對她說。

「你跑來就為了講這個?」她睜大了眼睛。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不會太失禮。但一部分是。

「誰說我要跟你結婚?」她說。

確實沒有。我容易產生安居的想像,但好像也隨時準備要走,或必須得走。賃居如此。找教職如此。感情如此。我想安定下來。但不知道下一步會在哪裡。

爸的第一份工作在廣告公司。不是視覺設計,而是仲介客戶刊登廣告。他與媽也是在這裡相識的。婚後第三年,爸用一百多萬買了一棟三樓透天厝,在台南四期重劃區某無尾巷。這一帶,從前多是農田、或台糖的土地。幼稚園的牛車體驗,還真的弄來一頭黃牛拉我們逛大街。牛沿路拉屎,鬆軟濕熱,我和同學們在搖晃的牛車上整個笑歪。

買房的同一年,爸轉行賣衛浴設備。在大學生還不算多的年代,主管要他坐辦公室,他三天就坐不住了,自請到外面跑業務。憑著年輕的膽識與優異業績,他很快就升職副主任。也因為做這行常出入建築工地,朋友邀他投資並兼任建設公司經理。十二年後,爸用工作與股票賺到的錢,準備在無尾巷外的同一條街,蓋一棟理想的房子。有時他會帶我們去監工,站在還沒有粉刷的灰色空間興奮地比手畫腳:這裡是客廳,二樓是主臥,三樓以後就是你的房間。記憶中,他爽朗的聲音總有回聲疊覆。兩年後,房子終於落成。爸很得意。好像人生的頂點就在這一刻了。他把起家的舊厝賣了,卻沒有把錢留下來繳新居的房貸。他說:時機大好。

後來我們在這個家住了二十年。惟時機像水,好好壞壞。

遷進新居兩、三年,我與妹妹相繼離家北上,各自展開賃居生活,實際住在這裡的時間不多。但二十年間的來回往返,它也就一點一點夯實而成為家了。一個讓我們在北部遷徙移動,也總是能夠回來的絕對座標。

幾年前調閱戶籍謄本,看見住址變更的紀錄密密麻麻,才知道爸小時候一直搬家。他說,阿公本來是做冬瓜糖的,生意不錯。後來幫親兄弟做保,對方卻跑了,只能四處搬遷躲債。後來搞壞身體沒錢看病,在他大學二年級時死了。「你沒看我對那些很有名的冬瓜茶都沒興趣?你阿公做的才真的好喝。」媽過世後,爸很常在開車時聊起一些我不曾經歷的往事。每次吃牛肉麵行經水交社,他會指著某個原是土磚屋與小丘、現已蓋起大樓的地方對我說:「我有一陣子住在這裡。」並在右轉西門路時說:「轉角以前有間西藥房。我小時候都跑來這裡看電視。」

媽走後,爸撐了幾年,終於還是把房子賣了,搬到離舊家不遠的一間電梯公寓。賣房前他打電話給我,說有人出價接近他的理想,徵求我同意。我不知怎麼回答,只說我跟妹妹討論一下。這棟房子有團圓的記憶。媽的肉身、遺物都在告別式後火化了,我總希望至少能回到與她一同生活過的家裡。但我只是偶爾回來,房貸也不是我揹。記憶的代價對爸而言太過高昂,我不能那麼自私。

買這間公寓,爸說他只考慮了五分鐘。「家賣掉了啊。交屋前找不到房子,我就沒地方住了。」他說很幸運。售屋廣告的地址寫錯了,他陰錯陽差找到這邊來。到大樓管理室一問,還真的有房子要賣。

「王爺公與你媽有保庇啦。」爸說。但年輕時的他,既不信神,也不信邪。

搬家的前幾天,我回家和爸一起打包整理,不時陷入各種回憶。爸弄來很厚的大型垃圾袋。要帶走的放一邊,之後請搬家公司連同家具一起載到新家。其餘裝袋,分批載去體育公園旁的垃圾車丟。最後一夜,準備帶走的都已拆卸裝箱。居住多年的家,生活的機能已瓦解歸零,只留下不曾察覺的大量灰塵。

確認電動捲門完全降下之後,我們帶著貓與衣物到新家盥洗,打地舖。我把外套捲起來充當枕頭,躺在鋪上薄墊的磁磚地板。半夢半醒間,我似乎一直看見貓在陌生的空間裡走來走去。儘管睡得很淺,天還是漸漸亮了。

後來爸說,住公寓也不錯,至少晾衣、找貓不用爬四層樓。

婚後,丈母娘幾次勸我考慮買房。與其把薪水奉獻給房東,不如付自己的房貸。雙北房價太高也可以考慮買在中壢啊。以後有小孩,爸媽可以就近照應。我覺得有道理,但笑笑未置可否。以前我會說:不必把房子扛在身上啦,讓自己動彈不得,這樣過一輩子的賃居生活似乎也沒什麼不好。不過上回被房東突襲、惹得妻不開心後,路過不動產公司我偶爾也會停下來看看。只是還可能努力看看的,大概只有比我更老的公寓。

我才知道,租屋時那些看起來不怎麼樣的房子,沒有一戶我買得起。

本來覺得住中壢太遠,睡覺時間都不夠了還要通勤。但心裡有數後,我也同意到中壢看屋。丈母娘很開心,馬上物色了幾間要我們去看。老實說看了第一間我就相當喜歡。空間乾淨明亮,大小適宜,步行到車站只要五分鐘,到任職的學校不計轉運五十七分鐘。月付不比房租高。且三鐵共構正在施工,增值可期。回到家我說不錯啦,也許沒有更好的選擇了,但總覺得看第一間就出手不太對。妻說,如果覺得通勤太累我還可以理解,但這種理由就莫名其妙。「我還不是第一次交往就跟你結婚?」

我語塞,差一點決定出價。但洗完澡後,又立刻打消念頭。移居此處,等於將自己拔離大學時期以來熟悉的生活圈與任職地,不得不時常在通勤途中蒼白著一張臉,環抱浮腫的意識,沿軌道漂移、搖晃。

我打電話給爸。他說像我們這種的,房子買下去就是幾十年的事。不用急。

睡前與妻商量,得到一個原則性的結論:有甘願,才揹那個房貸。

我躺在妻老家偏硬的床上,翻來覆去。忽然想到也許很遠以後的事。

如果有一天,爸也走了,他現在住的公寓該怎麼處理?

理論上是要賣的。畢竟我與妹妹都在台北成家,不住在那裡。

不過,在台南沒有家可以回去,這樣我們還能算是台南人嗎?

如果有一天台南的公寓賣了,在雙北又買不起,我們是不是只能永遠處於安定了卻好像還在逃難、把家築在身上的浮浪狀態?

時機像水,好好壞壞,難以預測。

黑暗中,妻已發出微微的鼾聲。她安睡的這個家,據說也是爸媽拚了命才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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