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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馮國瑄/麗花

2023/03/24 05:30

圖◎阿尼默

◎馮國瑄 圖◎阿尼默

父母會生出怎樣的小孩,他們自己也無法預測,感覺像一場豪賭。如果生到狀元郎、美女胚子,那就額手稱慶,觀音媽有保庇;我爸,應該覺得生到我很雷。

雖然我爸嘴上不講,但我總覺得他對我很失望。我並非逞凶鬥狠、打架偷錢惹禍傷天害理讓他頭痛的小孩;相反的,我太安靜了,或者直白地說:我太娘了。我乖巧幽柔的個性,對一位傳統父親而言,反而才是傷天害理的存在吧,殺死他好多腦細胞。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對我爸很抱歉。

可是我爸依然很疼我。我姊從小就上了很多才藝班。我爸怕偏心,也問我:「要不要學才藝?把拔栽培你。」我偏頭想了一下,回答他:「我想學縫衣服。」我還掐起手指,像拿著一根針,在虛無的空中來回刺穿。我說的縫衣服,嚴格來說是刺繡。

那時中視正在熱播《斷掌順娘》八點檔,美麗的女主角待在房間裡,供著一尊玉觀音,她鉸下自己烏黑的長髮當黑線,虔誠地繡出觀音菩薩的聖像。最後交出繡品,在觀音寺前與其他閨秀競賽「扮觀音」的資格。女主角恬靜美麗的側臉、優雅的姿態感動了我和我姊。

幾天後,我姊不曉得去哪裡找來兩只塑膠圈,拿一塊白手帕,塑膠圈套合在一起,將手帕繃出一個光面,就可以在布面刺繡了。我們兩個晚上躲在房間裡,三八兮兮靠在窗下,憑著月光也在學電視劇女主角刺繡,刺到一半,還會放下手上的織品,輕歎一口氣,合掌向月娘祈禱。很愛演,戲很多。這些事我爸都不知道。

我爸聽到我想學「縫衣服」,他先愣住,將頭轉到一旁,好像歎了一口氣。他又沉吟片刻,才溫溫地說:「男孩子學什麼縫衣服。」他沒再提「學才藝」這件事。

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我很迷布袋戲。當時家裡沒有牽第四台,霹靂布袋戲電視台也還沒開台,想看布袋戲除了野台戲,就是去錄影帶店租片回來看。阿嬤每個禮拜總是為我租一、兩支,讓我反覆看。回想起來,當時才幼稚園程度的我到底有沒有看懂布袋戲在演什麼,我實在很懷疑。畢竟《霹靂布袋戲》古雅的文言文的對白頗有深度,那些江湖道義、愛恨情仇,小孩子應該看不懂吧!也許讓我著迷的,是那些唯妙唯肖的人偶,可以生動模擬人態神情,還有炫麗的聲光、乾冰,飛來飛去的大場面,讓我目不轉睛。看不懂內容沒關係,看個熱鬧氣派,也是很好的。

看了幾集以後,我按捺不住了。趁我姊上學時,潛進她的房間,偷用她的布偶。那幾隻在她的床頭排排站的豆豆龍(龍貓)、泰迪熊、大鯊魚,還有一些小娃娃公仔,全部成了我麾下的演員。我打開面對馬路的窗戶,成為我的布袋戲戲台;拉上畫滿翠綠竹子的窗簾,當做我的大型布景。面對大馬路,好戲開鑼了!我一個人可以演一個下午,先是胖胖的豆豆龍上場,我學布袋戲人物上場時總要吟哦一首「定場詩」,我的豆豆龍也吟了唐詩〈床前明月光〉,吟畢,接著娓娓獨白他孤兒的身世,最後說到要「為父報仇」!雖然我也不明白「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到底跟替父報仇有什麼關係?不過沒關係,我就胡搞瞎搞,對著沒有人經過的大馬路,演了一下午的戲。

想起來,真是好孤單的遊戲。躲在密不透風的窗簾裡,電風扇根本吹不到我,正午又悶又熱,我滿頭大汗。有時我也停下來中場休息,扔下手上的布偶,站起來探頭望著窗戶外。正午白豔豔的,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對面一棵大樹,樹上的蟬噪聲一波比一波高;如果我這邊在演布袋戲,對面那邊就是在唱歌劇,仙拚仙,誰也不讓誰。我低頭,看到窗櫺上有一隻螞蟻,孤伶伶沿著曲線奔行,不知道從哪裡來、不知道要去哪裡。我用手指抵擋牠的去路,於是牠更慌張地繞出更大的曲線。最後我殘忍地把牠捻死了,我的指尖噗嗤一聲,飄出一縷臭味。我才發現世界好像只剩我一個人,連螞蟻也沒有。荒荒正午,我腳邊散落一堆布偶,我更加孤獨了。

當時爸爸在花蓮工作,一個月才回來一次。他不在的日子,我像是一株沒人管的植物,自己隨便茂長,憑著喜好本性生出了枝芽,長出了奇異的模樣。我爸回來看到我,也沒有刻意修剪我,也許是補償心態吧,他反而慷慨滿足我的需求,任我揩油,我愈加茂生得肆無忌憚。

記得爸爸那次回來,剛好鎮上在熱鬧,遠方有鑼鼓聲,不知從哪裡聚集而來的夜市攤販,掛滿了黃亮的燈泡,綿延到我家門口。有個販賣布袋戲偶的攤販停在我家門前,我望著臨時背板上滿牆的人偶,有史艷文、素還真、孫悟空、還有各尊精緻臉孔的人偶,我整個被迷住了。在燈光燦燦下,彷彿只要我用雙手一扶,它們就會在我手裡回魂過來,我說什麼也要買。我爸拗不過,吃完晚飯就帶我去問價錢。那不便宜,給小孩子當玩具實在奢侈,我爸幾乎是咬著牙,才滿足了我。我爸問我,要挑哪一尊?史艷文?關公?我眼睛定定看著一尊頭戴珠翠、面露羞容、身穿錦衣的女偶。我手一指。我爸又偏過頭,輕歎一口氣。我爸內心又在掙扎著什麼吧。

那個晚上,父子倆開心地玩著布袋戲。人偶很大尊,光是那一顆滿頭珠翠頭花的木偶頭就非常重,我爸教我食指中指併攏,戳進木偶喉嚨的孔洞,就能移動她的頭。一隻手撐著頭,另一隻手再伸進去人偶的袖口裡,才能挪動她的雙手,做出靈活的姿態。我爸示範給我看,讓那尊女偶像大蝙蝠一樣在空中飛來飛去,一下子低頭嬌羞,一下子湊到我的臉頰旁撒嬌,一下子斥喝命令我去洗澡,一下子蓮步走在後花園……我爸捏著嗓子表演給我看,我從頭到尾興奮到不行。那是我記憶裡頭,很特別的一夜,後來我爸就再也沒碰那尊人偶了,他的表演僅此一夜。

我還將人偶取名,喚做「麗花」,有點俗麗,感覺像是在經營旅社做事的女將,靠自己賺錢生活的新時代女性。我對麗花編造了孤苦的身世,沉醉其中。只要有親戚朋友來,我就把麗花抱出來給大家觀賞。有人嘲笑我:「這是你女朋友嗎?」大家都笑了,我也跟著笑。我沒有回嘴,等大家笑夠了,我坐到一旁靜靜看著麗花,從來不覺得麗花是我女朋友。我心裡有個模糊的想法,霎時陷入恍惚,如身陷迷霧一樣,伸手不見五指的茫茫大霧,不知身處何處。我小心地往前走,看到霧中隱約出現一抹頭戴珠翠的身影,出現了、又隱沒霧中,等我靠近時,那是一個高大的古裝女子,頭戴珠翠,身穿錦衣,她的雙手遮著自己的臉,我靠近、觸碰她的背、喊她,她轉過身來,放下水袖,我看到化著濃妝,神情哀豔的臉――那張臉,居然是我。

我如同幻覺般看著這一幕,內心很害怕,像是不小心窺見了不該知道的祕密,我不敢說出口,只讓幻影靜靜待在我的心底。

後來我也玩膩布袋戲了。幾個月後就是農曆七月,鬼門開。我姊從學校聽來一些傳說,說鬼月紙娃娃容易被好兄弟附身,晚上會從抽屜裡爬出來。嚇得她很害怕。把書局買回來的紙娃娃、紙衣服、紙皮包全部撕掉,裝在盒子裡,盒外貼上一張黃符,封印住妖魔邪祟。我的麗花,那眼波似水彷彿能看透內心的眼睛,也讓我愈看愈害怕,害怕她晚上會爬起來在家裡遊走,我更害怕的,是那霧中的幻景。我告訴阿嬤我會怕,阿嬤拿一個粉紅色垃圾袋把她裝起來,放到衣櫥的上面,感覺像一具棄屍。

隨著長大,我又迷上許多讓我爸不禁歎氣的玩具:芭比娃娃、音樂盒、美少女戰士。我爸還曾為我買過一支美少女戰士的月亮魔法棒,裝上電池之後,按下開關,它就會發出音樂旋律、閃閃發光,我就可以學著卡通原地跳舞、迴旋、變身成「美少女戰士」。我在我爸面前一次又一次跳著舞。好幾次我的眼睛對上他呆滯的眼神,他似乎想說什麼,又忍住不說。當阿嬤雙手晾起美少女戰士T恤,大聲喊:「這是查某囡仔咧穿的衫矣!」我爸回護道:「沒關係啦。他喜歡就好。」當全世界有心無心,說出「不男不女」、「娘娘腔」、「人妖」、「陰陽人」等尖銳字句,我爸彷彿也決心讓它們像一陣風煙,從耳邊擦過,當做沒聽到。

我讓我爸很頭痛吧。小時候,我為了買不到的玩具,在大賣場與他嘔氣。回想起來,那幾次他之所以不買,或許不完全是因為價錢太貴,而是我太挑戰他的底線。但他仍然選擇一次又一次放寬底線,讓我長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我的麗花,塵封在塑膠袋裡很久,十年、二十年。我再見到她時,我已經三十幾歲了。阿嬤過世後,家人整理遺物,在衣櫃上面發現麗花。面如桃花,依然沒有改變。

為了處理遷戶籍的事情回到老家,我爸把麗花交還給我。

我把她舉起來,挪動雙手,讓她走路、讓她害羞低頭、讓她勇敢抬起頭。我不再害怕她。我心中兩種性別魂魄,以前它們彼此傾軋,水火不容,現在它們融合在一起,鍛鑄出堅強的魂魄。我和麗花,彷彿合而為一,我的眼波與她一樣迷離,我的身段與她的身段一樣溫婉,我的嘴,她的嘴,同時念出口白:「奴家,乃是麗花。」

遷戶籍,是為了結婚。公證結婚,需要戶口名簿,我當時與家裡有敵意,我怕我爸不願意拿出戶口名簿,所以我乾脆遷出戶口。為此,彼此都說了一些氣話,但我爸最後還是讓我一步。傳訊息給我,想遷戶口,就回家一趟吧。他婉轉表示,我和男友若要結婚,公證結婚就好,不需要大開宴席;若真的要請客,他也會去祝福我。他說得好迂迴,好多折衷,我知道他已經做到他的極限了。爸爸覺得我幸福就好,其他的他沒有多說。

我舉著麗花款款走到他面前,溫婉地側身屈膝,頭臉低俯下去,道:「奴家感謝阿爹的養育之恩。」我爸苦笑。他還是很失望吧,畢竟他曾經對我盼望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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