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家族移跡】 林楷倫／七人座的沙發，但客廳無人

◎林楷倫

◎林楷倫

客廳以字面來看，是迎接客人的地方。

沙發、茶桌、岩石茶盤，是九○年代台灣家庭的必備品。我爸媽很少客人來到，甚至連他們自己都很少待在客廳。我跟弟弟躺在四人座沙發上發呆，偶爾接起國小女同學的電話，會躺在另一邊的兩人座沙發，輕聲細語幻想戀愛。隨意變換座位，只有我倆常據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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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評斷誰是家的主人，大多以經濟為主或是家庭勞務為主。若以待在家裡的時間，那我與弟弟是主人，若不是，更像看門狗一些。

爸媽離婚後，我與弟弟更獨立了。

晚餐去阿公家吃，回來寫功課洗澡睡覺。爸一如往常忙到深夜，他早上會叫我們起床，偶爾載我去上課。那年，我還會親他坑疤的臉頰，他會笑。

我與弟弟獨立，是無聲地成長，無聲地令人安心。

而大姊則是叛逆，叛逆有聲，只想讓大人聽到。大姊高中換過一所又一所，有一年就不念了，爸將她帶在身旁學習做泡沫紅茶，某家分店給她顧。她雇的員工都比她大，沒多久店收了，不是大姊的錯，是泡沫紅茶的時代如同泡沫般分解。

爸顧最後一間店，在辦公室中找尋自己的數字夢想，六合彩的世界。

而大姊去百貨公司當專櫃小姐，認識了前姊夫。做沒多久，她跟爸說讓她接手紅茶店，店打烊之後，大姊坐飛機去台北找前姊夫。

那年開始，大姊不回家了，不坐在那組灰色塑膠皮的沙發上，有她的位置，沒她的人。

從來沒有人想過十七歲管一家店有多麼難。

也沒有人想過一位賭徒要管好一家店是天方夜譚。

當同區域的春水堂已轉向百貨公司，當同業轉做手搖飲，爸還覺得那些是邪魔歪道。他早該發現人們不在泡沫紅茶店互相等待，外找的電話愈來愈少，便要抽手。他毫無動作，最後變成落伍的人。大姊將店頂讓，爸還念著頂讓的價格實在太低。

後來大姊結婚，爸只說好。

結婚前，大姊退租公寓，去阿嬤家跟阿公阿嬤說她要結婚。那晚，我們去吃合菜，阿嬤不覺得自己的廚藝能請客，但大姊怎會是客人呢？吃完飯後，我們回到客廳，爸與大姊坐在四人座沙發上，二姊則是窩在單人座，弟弟跑進房間玩自己的。爸與姊姊們聊了許多，而我躺在兩人座沙發上偶爾回話，當冷場時，我會補上幾句。至今，我幾乎忘了那天聊些什麼。我記得幾句是還有機會回到家呀。

「還能再這樣聊吧？」我問。她們都說可以呀。但我卻不斷地說，不斷地回應，直到夜深。

「快去睡吧，一家人要聊天能多難？」爸說。

十二歲的我，感受到分離的預感。

沒有人會把最後一次的聚首，說得明白。

說再見，有時是真的不會再見。

我們不再是我們，家人分別見面或短暫相聚，多聊些什麼，卻更多客套。家還是家，但我們早已不在也不再了。●

■【家族移跡】隔週週二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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