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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海盜先生／延續
圖◎Doz Lin
◎海盜先生 圖◎Doz Lin
差不多三首歌過去之後，有一個女人走進店裡，應該是她沒有錯，年齡相近，也不像熟客的感覺，我朝她揮手，她也立刻就發覺了走過來，我摘下耳機，把線收好，在這之間她只是安靜地在對面的座位坐下而已。
「認得我的聲音吧？」她說。
「當然，雖然跟電話有些微的差距，不過音調是一樣的。」我說。
「點了嗎？」
「還沒啊，我根本不知道點什麼。」
她向店員示意要點餐，說有沒有淺中烘焙的黑咖啡，只要不是本地產的都可以，我當然聽不懂，所以我說我也要一樣的。
「我的一天沒有咖啡就活不下去。」
「我的一天沒有可樂就活不下去。」
然後她像是要尋找語言那樣的，低著頭拼湊些什麼，我默默地看著她的動作。
「老實說，你比我想像的要更像正常人。」
「自己長什麼樣子倒沒有特別注意。」
「至少不像什麼殺人犯就是了。」
「不過我確實是喔。」
「我想我們彼此都有一定程度的認識了，介紹就省了，我想談一些自己的事情，可以的話也想問你一些事情。」
「我很樂意。」
「老實說，那天聽你說完家庭自己再回過頭來想家人的事情，不覺得自己真的忘了，可能只是不願意想起而已，但一家人突然地就只剩下自己了，不可能沒事吧？也許我在假裝著自己沒事，狡猾地活著也不一定，我不知道自己適不適合這樣說，我恨你，但不討厭你，我恨的是沒有讓我好好地跟他們道別，老實說我大概知道哥哥想做什麼，他應該是想要自己親手殺掉全家吧？老實說如果不是你的話，我可能早就已經不在了也不一定，雖然不知道哥哥真正的想法，不知道自己這樣的猜測是不是正確的，我覺得，這是他已經策畫許久的事情了，也許我之所以會留下來，並不是哥哥刻意的，只是剛好那天我就不在家而已，這樣說對嗎？」
「我想一部分是對的。不過我想妳哥哥應該是想把妳留下來。」
「為什麼？把我留下來只是增加我的陰影而已啊，雖然我們家並不能算是多麼地融洽，但我跟哥哥的感情還不錯，我也走在他的背影之下，這是他之所以要把我留下的原因之一嗎？」
「當然，我並不知道。老實說以目前我的立場沒辦法多說什麼。」
「我不是沒事喔，怎麼可能沒事，那樣也太奇怪了，你知道嗎？自己在清晨的時候回到家只看到血跡的感覺是什麼？還有那不祥的白線，血腥味，雖然家具都是已經看慣的，但那時候在那裡的我是完全陌生的喔，簡直像在別人家那樣，我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會不會只要說聲啊，抱歉走錯房子了，這樣就沒事了？然後一家人煮好早餐，爸爸看著報紙，媽媽端著盤子，哥哥穿著襪子，就這樣在等我回家也不一定，老實說在那不久之後我常常做這樣的夢喔，一家人沒事地在家裡，但那裡總是沒有我，是因為我用自己的身體看著他們的關係嗎？還是說這個夢裡面就只有他們還存在而已？自己已經完全被阻隔開了那樣的夢，一直到醒來，他們都繼續著他們的日常生活，但自己完全沒辦法參與其中，是這樣的夢喔，會不會他們現在也三個人在一起生活在某處？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被掛上了死亡這個記號而已？我有時候會這樣想，那既然這樣為什麼不接我一起去呢？是因為我被討厭了嗎？還是自己被捨棄了？我到太平間看他們的時候，完全不敢掀開蓋住臉的地方，因為我覺得我一看到臉，可能馬上就會認知他們已經不在我這裡了，他們已經在別的地方了，所以我只看著他們的手啊，腳而已，但我知道，那是他們，雖然已經不會動了，也沒有血氣了，但那確實是他們沒有錯，警察要我振作，但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要振作，這世界只剩下我而已了，你被關了十五年是嗎？那時候我也是十五歲喔，你可以想像你被關的時間裡，一個人的一生就到那裡為止了嗎？對我來說就是這樣沒有錯喔，你被關的時間裡，我確實地跟著他們生活，一起吃飯，一起睡覺，等到你出來了，他們就消失了，你可以這樣認知，差不多就是這樣的事情，也就是說，時間過了非常地長喔，然後你說奪走就奪走，完全不講理也沒有通知那樣地，就把一個人的一生畫上句點了。我雖然在奶奶家裡，但根本沒有活下去的心情，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那個家隨即就被親戚拿去了，後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反正跟我已經沒有關係了，奶奶雖然老了，但對我很好，但不管怎麼說，都不是自己的父母，頂多就是扮演著母親角色的某人而已，像那樣的角色扮演遊戲之類的，我感覺不到家庭的氣息，那時候感覺這世界都被蓋上了一層灰色的霧那樣的東西，完全看不清楚，那時候我剛上高中，同學好像都對我敬而遠之，我去住的那個同學也不敢再跟我說話了，我完全被孤立了，這不是很莫名其妙嗎？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嘿，你可以跟我說嗎？我到底做了什麼？他們為什麼要消失？」
「有的時候消失並不全是壞事，老實說如果沒有我出現的話，事情可能更加地複雜又更加地難堪。」
「這我就聽不懂了，消失了不是一切都沒了嗎？你又怎麼敢保證，消失不是壞事？你們之間到底有什麼樣的事情？我哥哥跟你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你們說了什麼？」
「也許就是妳想的那樣，事情其實很單純。」
「那我到底算什麼？」
「妳可以當做是妳哥哥的延續。」
「他可是什麼都沒有跟我說，只在前一陣子一直若有所思的樣子，但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趕我走，如果他想要我延續他的話，至少就該留一封信或者親口跟我說些什麼啊，但都沒有，我什麼都不知道，會不會我追問下去，事情就不一樣了？也或者會不會，事情就有所改變也不一定，只要人沒有消失，我就覺得事情還有挽救的地步，延續？要延續什麼？什麼都沒留給我啊，老實說我覺得他很自私，為什麼不找我商量？為什麼不坦白說出來？雖然我不確定一個十幾歲的人可以做些什麼，但留下一個十幾歲的人，更加地無力，就算奶奶一直活到了我大學畢業，但我始終沒有真正地把心交付給她，沒辦法啊，根本就不一樣，我跟你一樣，人生裡充滿了葬禮，也決定了不想要有家庭，一直到現在，在外面遇到人家的葬禮的時候，就想著我哥哥，說不出來的感覺，有東西在那裡，想搞清楚想弄清楚都沒辦法，就一直卡著，葬禮可以當做是一個人的逝去，也可以當做是把誰遺留下來的儀式，一個人的消失，就代表著有一個人被留下來，這樣的話，我寧願當那個消失的人，不是嗎？這樣就沒事了啊，到底誰被留下來了都跟自己沒關係了，哥哥就是這樣的自私，這一點我一直不解，明明小時候我們的感情那麼好，為什麼進入了青春期就都不一樣了？我還是愛著哥哥的啊，但哥哥到底把我當成什麼？我知道叛逆期，也知道這會有很多煩惱，但這應該都不影響愛這個東西才對啊，愛著一個人，是不會輕易地就改變的，還是說，一切都是我的多想而已？」
「我想一個少年所承受的，遠比妳想像的還要嚴重也不一定。這跟是不是叛逆期沒什麼關係，只是會隨著年齡慢慢了解到的事情而已，我想這是妳哥哥愛妳的方法。」
「我不懂……」
「咖啡會涼。時間還很多。」
店員送來的咖啡早就涼了，在這之前我們都沒有碰過一口。
「我覺得你說的話有很多想像空間，就是這一點我不討厭。」她喝了咖啡之後說。
「因為有些事情真的是不知道比較好。」我老實說。
「但不知道，到底要怎麼延續？」
「只是繼承之類的形式而已。」
「又是想像空間。」
「事情說死了不見得會好到哪裡去，反而是有想像的餘地比較恰當。」
「老實說你這點可以很令人討厭，但我就是討厭不起來。」說完她笑了。
我回應了一個微笑，然後我們陷入暫時的沉默當中。
「對了，要怎麼稱呼妳比較好？說了這麼多還不知道妳叫什麼啊。」我說。
「不需要有名字啊，我老早就把那東西捨棄了，你想怎麼叫都可以，或者什麼都不叫。名字這東西只會徒增空虛而已，這世界上沒有獨一無二的名字，那到底要名字做什麼？很有可能不是在叫你也不一定啊，這世界上還有無以數計一樣名字的人，想到這我就完全不想要有名字了，是吧？你的名字一樣也是不需要，我們知道彼此這樣就好了，這之間的默契可以說是比名字更重要，也更直接，我在說你，你在叫我，這不是很一目了然嗎？」
「這倒是。」
「所以，我可以當成是他們還在某個地方生活對吧？只是可能不會老去，只有我變成了三十歲，都不知道誰是哥哥誰是妹妹了，但不會變，他在我心中永遠是哥哥。」
「我想妳確實地延續妳哥哥了。」
「這種事情我不知道，我現在已經不會再做只有他們的夢了，可能真的已經安心了也不一定。我現在的情況也不像以前那麼糟了，十五歲與三十歲之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我倒是完全地被時代遺棄了。」
「至少你沒有消失，我想光這點遠比被遺棄要好上許多。」
「我現在想，妳家人可能真的沒有消失也不一定，不知道為什麼，不是想要安慰妳喔，只是逝去這東西，感覺有點不那麼的現實，人的意志真的會消失嗎？會不會依附在某人之上呢？我想妳之所以會想這些，並不是沒有原因的，也就是，他們沒有消失。」
「不過我確實地被留下來了。」
「妳有延續下去的使命吧？」
「那為什麼不自己延續呢？」
「如果自己延續就不叫延續了，只是一種持續。」
「但人都不會是一樣的對吧？也就是，他要怎麼樣讓我延續呢？又怎麼確定我會延續下去呢？」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家庭吧。」
「家庭是一種延續嗎？」
「某種意義上是，當然如果那是家庭的話。」
她低下頭，她有在思考的時候就低下頭的習慣。我喝完這杯變涼的咖啡之後，不知道為什麼想繼續喝，但可能今天就完全睡不著了也不一定。
「嘿，我們還可以見面嗎？」過了一段時間她說。
「可以啊，今天的感覺並不差。」
「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可以跟你說很多的感覺。」
「我很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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