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沒有用的人】 房慧真／水門的洞口

◎房慧真

◎房慧真

五窮六絕，交出碩士論文，等待口試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做。

六月下旬，大學生考完期末考，準備放假了，學校裡空蕩寂寞，很容易就能找到一間空教室，傳統木製課桌椅讓人想起中學壓抑的升學氛圍。我把自己塞在課桌椅之間，一字一句背誦：「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這所封建學校的規矩，上課時要喊起立敬禮，畢業前要背完規定的古書，我始終抗拒，一直抗拒到畢業前的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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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已讓人焦頭爛額，彷彿懲罰智力的背書更推我入無底深淵。總是丟三落四不成片段，怎麼也無法順暢背完。二十幾歲的研究生，為了拿那紙證書困在這方寸之地，背著背著我忍不住咒罵起來，還有比此時更荒謬的情景嗎？愈是氣急愈背不好，直到大雨傾注，撒豆成兵鼓點般的環繞音效，億萬根銀針劃破烏雲，和大地結合成一股草莽的土腥味，我把教室窗戶完全打開來，深深嗅聞那氣味。天際邊彷彿開了一道洞口，暴雨傾注如盛大瀑布。王家衛的電影《春光乍洩》，初次到阿根廷的何寶榮買了一盞燈，燈上有流動的伊瓜蘇大瀑布，像個魅影，最後只有黎耀輝抵達瀑布前。何寶榮的台詞「讓我們從頭來過」，現實中無法從頭來過，飾演何寶榮的張國榮在4月1日愚人節，從香港文華東方酒店一躍而下。2003大疫年，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那麼六月呢？鳳凰花開的季節，我在水門的洞口下死記硬背，在死線來臨前尋求一點活路。

六月下旬，小說家黃國峻死訊傳出時，我還在背書，他已跨過真正的死線，去到世界的另一邊，我還在背書。他生前留下的最後一部，也是唯一的長篇小說《水門的洞口》，經家屬整理後在八月出版。八月是福克納的季節，水門封上，萬物乾枯，擠不出一滴水。我早已坑坑巴巴地把書背完，順利畢業，為了取得中學教師資格在大屯山麓的高中實習。每天早上朝會，向陽的山坡金光燦照，將學生的臉龐打上一層金箔，正午惡魔沒有嬉戲之地，難以再回想兩個月前末日般的景象，水門的洞口曾經打開過。

二十年後，地球暖化加劇，極端氣候頻現，旱季與澇季像是鐘擺的兩端，總是過分或不及。二十年前的背書與論文如今看來毫無用處，認清了那是薛西弗斯的徒勞。同樣極度潮溼的六月，在我腳上留下印記，身體不復年輕，免疫力下降，慢性溼疹蔓延開來。怕沾到雨水，每日我趁著短暫放晴的空隙，出門一次採買，趁落雨前躲回洞穴，總是很幸運地一回家闔上門才風雲變色，銀碗倒扣，雷電轟鳴。家貓怕雷聲，跳上膝撒嬌磨蹭。泡壺熱茶，點開檯燈，腳趾縫間清爽乾燥，我從書架上取下《水門的洞口》，像個儀式，在跨越二十年的連綿雨季裡，我始終讀不完這本書。●

■【沒有用的人】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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