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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黃銘昌／峇里島的抬鬼節 － 2之1
抬鬼節當夜的活動。
文．照片◎黃銘昌 題字◎奚淞
抬鬼節當夜的活動。
因新冠疫情，整整三年沒有出國；這回終於下定決心旅行，目的地是我的最愛：峇里島。
這座擁有「世界之晨」、「最後的天堂」美譽的島嶼給予我美術創作路上不絕的泉源。午夜夢迴，那婆娑椰林、層疊彎延的梯田、一年到頭色彩繽紛的印度宗教儀式，令我神往。朋友說：我的上輩子一定是峇里島人，不然怎麼老往峇里島跑。
經過約五個小時的行程，隨飛機緩緩下降，我興奮地由機窗俯瞰藍海環繞的綠色島嶼，是如此熟悉、親切，峇里島景色彷彿和以往並無相異；但我知道這兩、三年來，整個世界已經產生巨變，不復以往。
巧遇峇里除夕
偕同旅行老伙伴奚淞來到久違的峇里島，儘管天氣炎熱，卻不減我們的好心情。
搭計程車往烏布（Ubud）村路上，意外的，不時看見一些約一、兩層樓高的彩色塑像矗立街旁，皆是一些表情猙獰，體形壯碩、極盡誇張的鬼怪造形，島民正在四圍忙著製作布置。這是怎麼回事？
問了司機，這才知道我們真的是誤打誤撞，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來到峇里島。原來今天是峇里島曆算法中的除夕，明天就是新年，是一年中島民最大的節慶日。
峇里島的新年以印度沙卡曆（saka）為依歸，通常定在三、四月雨季結束之際，每年的日子不相同。司機說：為了今天除夕的「抬鬼節」，峇里島各村鎮競製眾鬼塑像。而明天過年則是全島停止一切外出活動的「寧靜日」；這一整天裡，所有島上的交通停擺，包括天上飛的、地上走的大大小小交通工具。我們倒抽了一口氣，幸好今天湊巧抵達，不然就錯過了這年度盛會。
烏俄戰爭引起的住宿問題
出國前友人傳來關於峇里島目前的旅遊狀況，說是因為烏俄戰爭，島上擠進了許多俄國人和烏克蘭人，衍生了一些當地日常生活的問題，讓峇里島人感到不安……
這幾十年來，我們每次去峇里島從來沒有預先訂旅館的習慣；因為整個島的旅館供過於求，一向不擔心沒有住處，只是旅館座落地點的好壞而已。
車子抵達烏布，奚淞和我提著有些沉重的行李往我們熟悉的旅店走去。這座民宿必須通過一條深長的窄巷，巷寬度只能步行或騎鐵馬。穿過窄巷，還得走上大約四十米的椰林小徑步道。氣喘吁吁地走進了我們每次落腳的民宿，卻沒有看到半個人影，大喊了幾聲也無人回應。注意到每個房間前廳皆晾曬了一些衣物，表示都有人居住。可是老闆、伙計、房客全不在。怎麼辦？心想不妙，今晚可不知何處落腳；我們多年旅行全球，還未遇到過這樣窘境。
我把奚淞留在院子，自己跑出去探問幾家附近的民宿，卻都說已經客滿，沮喪地返回。一籌莫展地彼此相望，心想這下要往何處去……正在發愁之際，後院突然出現一位赤腳男子，原來是民宿旁農地的農夫。經我們解釋，他幫我們打電話給民宿老闆。不久老闆來了，看到我便笑著打招呼，他一直記得我們。我們迫不及待地問他還有沒有房間，他說正好今天空出來了一間，只那麼一間，但在樓下。我們以往都選擇視野好的二樓，這回有空房已屬大幸，趕緊訂下。
和老闆閒聊，問他這幾年來的情況，他說過去兩年來因疫情緣故，旅店毫無生意，這一年才好起來，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老闆說今晚除夕夜，有盛大的慶祝活動，不要錯過。我們安頓好行李，便輕裝出門。夕陽才落下，遠遠近近甘美朗（Gamelan）打擊樂器的聲音響起，島民歡慶的氣氛已經高高升起。
傳統與創新
我們才走出通往皇宮大街，道路上已經處處人潮，居民、遊客摩肩接踵混成一團。各村落隊伍抬出精心製作的巨像，當地人稱「Ogoh-Ogoh」（大鬼）到處走動。
峇里島人一向具有藝術天分，從居家環境的園藝到宗教祭典的各式儀式用品，處處顯露島民崇尚自然及祭天虔誠的心。這回首次見識到島民集體製作各種鬼怪塑像的本領。各部落村民為了除夕當晚展示自己的巧思，幾個月前便聚集討論如何製作造形突出，能吸引眾人目光的角色。這些鬼怪像是用保麗龍、竹片、木材、麻繩、鐵絲、紙、布等編製加上彩繪而成。所有怪物造像亦先經過評審，首獎會呈列在孟威王廟供人欣賞，其餘的將在除夕夜上街遊行。
我們沿街觀賞各尊佇立街邊、準備上場表演的鬼怪像：或有伸出長長舌頭，模樣十分嚇人的長角青面鬼；或有露出兩隻巨乳、張口獠牙的白髮魔女；或有豬頭人身、猛獸老虎；也有類似佛教的護法神「四大金剛」；甚至連蜘蛛人及酷似綠巨人浩克的塑像也上陣了；這就是峇里島人可愛、勇於創新之處。有的甚而為了出奇制勝，利用力學巧妙支撐點，使巨大塑像騰空翻起，令觀者嘖嘖稱奇。所有參賽者無一尊造形雷同，天馬行空的想像力著實令人佩服。
仔細觀察，鬼怪的造形極具張力，就連身上的細節也不放過：如眼瞳的血絲、手臂的青筋暴露、指尖上的血跡……皆可看出島民藝術表現的天分。說來也奇，我們語言常提的「藝術」此一專業詞彙，在這處處充滿生活美感的島卻並不存在。原來篤信印度教的島民，平日一切技藝都是從宗教信仰活動中延伸出來的，如：戲劇、舞蹈、音樂、繪畫、雕刻、工藝等創作或表演，只是他們生活自然衍生的一部分。
峇里島人珍惜傳統卻非一成不變，如在傳統繪畫裡也看到田園旁加入了機車、汽車、飛機等現代科技品。其他民藝領域的表現亦復如是。外來影響最終還是融入他們本身獨特的審美觀及生活背景，成了地道的峇里島風格。
鬼子母像
遊行的許多怪獸我不認識，但有一尊特別吸引我們的注意：一個長髮披肩、筋骨嶙峋的母夜叉，伸出長長的手臂去抓四周的小孩，腳下橫躺被吃或哀號的幼兒。她就是印度民間傳說中小孩的鬼子母。在大乘佛教故事裡，鬼子母為了餵養自己的孩子而殺害別人的嬰兒做食物。佛陀得知後，施展法力將她最疼愛的幼子收攝藏起來，令鬼子母瘋狂地遍尋不著。然後佛陀告誡她說：「你有五百個小孩，失去了一個就這麼悲痛，那麼失去唯一孩子的母親們又會如何感受呢？」鬼子母因此受到佛陀的教化，不再殺生並立誓終身護持佛法，成為婦女和孩童的保護神。
峇里島順應自然的印度教文化，同時尊重光明與黑暗、神聖和妖魔。二元看似對立，其實也互攝交融，成為美好、不斷延展和提升的生之輪迴；就連鬼子母恐怖的故事，也可以化做辟邪降福的大吉祥。
除夕夜：抬鬼節
華燈初上，重頭戲遊行活動便開始了，此時烏布村皇宮前的十字路口早已經擠滿觀眾。在敲鑼打鼓中，首先看到幾面大旗威風八面地揮揚進場。甘美朗樂聲奏起、豔麗舞者翩翩起舞。一列列隊伍輪番將他們數月來精心製作的大鬼抬進場子，造形愈詭奇、愈強大的自然獲得更多的觀眾目光。
每尊約一層到二層樓高的大鬼，加上基座，至少需要十至二十人左右才能合力扛起。基座以竹竿交錯，綁成連續井字形，供人鑽入扛抬。隊伍分青年、少年、孩童組，還有男、女分隊。青年組扛「大鬼」，小孩組扛「小鬼」，扛鬼者個個頭纏布巾、身著沙龍禮服。這是年度最盛大的賽會，各村莊團隊皆有備而來。
我特別注意到一群由年約四、五歲到八、九歲孩童組成的抬鬼組，其中有位個頭幼小、年約四歲左右的男童，在扛鬼隊伍中，毫無懼色，跟著眾哥哥們大喊「Ogoh-Ogoh!」模樣極為可愛。每列隊伍一進場，隨樂聲節奏緩疾使出渾身解數，將鬼怪塑像上下振盪、左右搖擺、忽前忽後、再逆轉三圈，旨在讓邪靈迷失方向、遠離勿返。這場景有如台灣盛大的媽祖進香抬轎遊行活動，充滿了活力且堅定的信仰，令現場觀眾無一不被虔誠的氣氛感染。
弦月高掛，夜色籠罩整個皇宮十字廣場，遊行活動來到沸點。每列隊伍奮力演出，高潮一波勝似一波……人群擠得水洩不通，其中外國遊客及島民平分秋色，人人雙腳幾乎無立錐之地；有樓塔處更是高掛群眾有如疊羅漢，個個目不轉睛。
我環視會場，竟然無一人戴口罩，我們自然也入境隨俗，脫下口罩豁出去，呼吸也暢快多了。基本上觀眾都很守秩序、沒有過度推擠，個個踮腳如立筍般昂首觀看。我注意到身旁站立一對小個頭的西方母女；簡單談話，知道她們來自烏克蘭。她們挨擠在群眾背後，很難看到街心的表演。我看那五、六歲小女孩竟也安靜站立，不吵也不鬧，著實惹人愛憐。
節目進行中，有一少年組因為奮力搖晃衝撞的結果，使得大鬼的頭朝下腳朝上，狼狽不堪地撲倒在竹架上。引起現場觀眾哈哈大笑，少年們也相顧而笑，這是極為有趣，妖怪栽跟斗的插曲。
想到我們華人新年除夕午夜，也是以鞭炮驅趕危害人類的「年獸」，來除舊布新、討個吉利。峇里島的抬鬼節亦是同樣意義，將面目猙獰的各種大怪物抬出遊街示眾，目的為了驅除島上一切不祥。當夜有些村落居民會拿著各種可以發出聲音的器具敲打，或帶著火炬遊行，全是為了把邪靈驅走。這些經過遊行的「Ogoh-Ogoh」將在午夜時分前，在海邊或墓園燒燬。
星光燦爛的「寧靜日」
過了除夕，接下來就是島民一年中最重要的大日子──寧靜日（Nyepi day），也就是新年。從寧靜日前的三天到一星期，祭拜活動便已開始。其中最重要的儀式美拉底斯（Melatis），往往在大海邊舉行，因島民視大海為生命的起源。印度教徒身著傳統服裝，聚集膜拜洗滌過的神像，藉此淨化身心，象徵去除過去一年的厄運，迎接新的一年。寧靜日這一天所有島民只能在家，守齋戒而不得外出一步；和隔壁鄰居串門也不許，所有戶外活動及交通全喊停，只剩下飛鳥和野獸動物不受限制。清晨，我好奇打開旅館門往外望去，平常行旅頻繁的步道突然變成杳無人跡。如果不是幾隻狗在遛街，我還錯以為是看到電影的停格畫面，很超現實。
我們每次來到烏布村，住的這家民宿的房間是含有廚房的，但老闆不提供烹煮食具，只提供瓦斯爐具。所以我們連大小鍋也帶來了幾個，每日燒點青菜、肉。吃的米飯則是向隔壁的鄰居老太太買的。擔心我們寧靜日餓肚子，她特別吩咐這天也一樣可以過去取飯，但要走後面小門。買了飯給了錢，離開時，她用手指壓在嘴上作「噓」聲，表示不能出聲。這就悄然取飯回來了，也是「寧靜日」的特殊體驗。
旅途奔波加上除夕的徹夜歡慶，寧靜日這一天正好讓我們好好地休息，消除先前的疲憊。看看書，在游泳池裡泡澡。當晚，島民在家不能點燈，亦不能交談。一個完全沒有光害的夜晚，明亮的星斗似乎捫手可及；星空璀璨無比，感覺心和宇宙的距離似乎貼近不少，這是城市居民難得的體驗。（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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