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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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離畢華/太郎的夜間行事

2023/08/16 05:30

圖◎阿尼默

◎離畢華 圖◎阿尼默

他的出生證明像一張獎狀,上面清楚地寫了父親誰誰誰母親又是誰誰誰,是在哪個縣哪個町的哪個狗園出生,負責人又是誰,然後一枚朱紅圓形印章。滿紙日文,寵物店的老闆大略地解說一番,又翻出照片證明確實有這個狗園,又看到了他父母的模樣。可信可疑的事,不如信而不疑,至少知道他是長子,當下便叫他「太郎」。

如果在樓上樓梯口拍拍手,他就會一跳一跳地爬上樓梯,年紀大的時候,換算大約七十歲了吧,他便一格一格蹣跚地爬,有時會在半途停下來,像一個散步的老人,在半途找一節橫臥的樹幹靠一靠、或者遇上一塊石頭便坐一坐。「要我幫你嗎?」你這樣問他,他眼神裡沒有表情,可能是將你的話音解讀成加油或繼續努力之類的意思吧,慢慢地,他爬完樓階後便施施然走進房間。

年輕的時候大約二十歲左右,你一離開客廳,他骨碌碌的眼珠一轉,盯住你的一舉一動,你只消踏上一格台階,他便硬擠過你身邊搶先你上了樓,在梯頂上回身搖著尾巴看著你,彷彿是在說,「要我幫你嗎?」

年輕的他長得實在好看,可以說是俊俏的,臉形和五官或許過於精緻,精緻到可以說是美,做為一位男性似乎缺少陽剛之氣,所以上天給他一臉落腮鬍子,好帥好帥的。捧著他的臉,撫摸腮邊的鬍子,跟他碰碰鼻子然後跟他講話。柔軟的細毛裡有一層略硬的鋼毛,像遍布全身的皮毛一樣,是一張柔軟的砂紙。喜歡在睡覺時一邊摩娑著他身上柔軟的鋼硬,在鋼硬裡面尋找熟悉的柔軟。在街道上散步,遇上好多的人都說你家的柴犬長得真好看,當然好看啊,有純種血統證明文件的。

個頭還小的時候,他爬不上床,踮著兩隻後腳將兩隻前掌趴在床緣,對你露出你該知道要幹什麼吧這樣的彼此會心的眼神,或者還不趕快拉我一把這樣霸道的神情,又或者拜託啦這樣的撒嬌。

要洗過澡而且要洗得香香的才能上床。對於大眾澡堂還覺得有點羞羞的,一直分心去留意自己旁邊的位置最好不要有人,若有人便感覺超尷尬,沐浴的動作便變得十分僵硬,要不就手忙腳亂胡亂清洗。旁邊的位置是空的,再過去那個位置有一個人看他頻頻溜著眼尾掃描旁邊,誤以為他正發出一組密碼,他趕緊正視前方玻璃鏡,不起霧材質的玻璃鏡清晰地反射出自己的模樣,通紅的臉通紅的耳朵,自己濃密的頭髮延伸到頭顱之外,那是身後站立的一位男子的陰毛,他袒身露肚的和身邊一位同伴細聲地聊天。怎麼沒入到池子裡聊呢?他看著自己的頭髮,一直看著自己的頭髮,空位旁的那個男子藉由刷洗身體左側而略偏過頭看著他,視線一邊透過連接的鏡子看著他的頭髮,一邊又盯著和頭髮連結在一起的地方。像一個技巧拙劣的特務執行監視的任務。他用眼角餘光看到另一側的位置,那位大哥非常專心且仔細地在清潔身體,像女性肥肥的胸部和不算豐腆的腹部,整體算是好看的,他對自己以外的人體甚至自身所處的空間毫無所感似地洗過身體開始刷牙。事實上一切發生的都沒有發生不是嗎?他唯獨沒有認真碰觸下腹部以免出現亂碼,讓特務誤判而採取行動之外,也算洗過澡了,要下到池子裡。

在放置後院的一個澡盆接了水,叫他過來洗澡。正好玩的年紀會作弄你,他先聽話地走過來,待你伸手,他馬上跑開,跑到一半還特意停下來,扭過頭看你的反應,如果你追過來他就繼續跑開,如果你假裝視若無睹繼續準備洗澡用具,他覺著無聊,便老大不情願地拖著腳步靠過來。有時你只要向他喊一聲,洗好澡給你牛肉條或潔牙棒,那麼,他就會馬上過來,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地配合你。

每一個動作之前都要跟他說,我們先把身體弄溼才上得了沐浴乳對吧?好,要沖頭喔,不會啦不會讓水進入你的耳朵啦你看我有蓋住你的耳朵是吧?眼睛有水我幫你擦擦。肚子也要弄溼啊,好了,腳,來,左腳,右腳。抹香香的喔,喔,好香喔。來我幫你抓,頭要洗乾淨,下巴,抓下巴很舒服對不對?好,換脖子,來,換身體,我用刷子幫你刷,要不然洗不到內層的毛,肚子我輕一點刷。來腳也要刷。尾巴更要刷,刷好了你看尾巴多漂亮呀,一圈太鼓似的。

來喔,要沖水了喔。不要甩,齁,你看!我一身都是泡沫了啦!趕快沖一沖,沖乾淨幫你烘乾,就給你吃的,吃完我們去散步。要沖頭喔,不會啦不會讓水進入你的耳朵啦你看我有蓋住你的耳朵啦。不要甩喔,不要甩!齁!你看!我全身都溼了!是你洗澡還是我洗澡。

共浴之後,躺到床上,感覺到側臉有一股氣息,睜眼一看,他正看著你的臉。幹嘛不睡?還不累嗎?他把手伸過來然後又把腳跨過來,底下軟軟的東西又硬硬的。好了啦,明天還要上班呢。

還沒適應男女同浴,這座知名的老湯屋在櫃台旁張貼泛黃的A4大小紙張,用遒勁的毛筆字寫著「共浴湯」,走進裡面發現男女還是分池泡湯的,中間用一列高低參差的石塊分隔,但是男性只要爬出池外是輕易可以看見一池老的少的美人魚,就像那些站在池岸的老的少的美人魚對於不經意掃過的雄性眼光並不在乎。即便不在意彼此眼光,兩池裡的人的交談聲和笑聲還是清晰可聞,不全懂日本語的他根本聽不出色色的笑點。

身體洗好要下到池子裡了。好幾窟的水池各有不同顏色,標示的是溫泉,溫泉有那麼多種顏色嗎?門口牌子寫了「塩化物泉」、「炭酸水素塩泉」、「硫酸塩泉」、「二酸化炭素泉」、「硫磺泉」、「酸性泉」……看似漢字的外文,只看懂和自己生活經驗貼近的「硫磺泉」。好像是火鍋湯底,這一鍋鐵鏽色的是麻辣鍋、青綠色的是野菜鍋、白色的是牛奶鍋或者豆漿鍋,那邊乳黃色的是起司鍋,還是,油鍋?

大家都像炸魚一般,捏住尾巴先將魚頭下到鍋裡多炸一會兒,之後依序是魚身,然後放手讓魚身溜進低溫沸油,自己如何站在池邊淺階,化解不了一雙雙眼睛注視著新入池的人的表情,所以他用炸魚的方法,一股腦溜到水裡,不濺起水花。下水那一剎尚未適應水溫,即便燙得要死也不起身。

他著實長得好看,母親是日本人,父親是駐在沖繩的美軍軍官,完全複製父親的俊偉外貌,肢體表現和生活習慣卻完完全全的和式樣態。雖然是家中長子,混血的模樣想當然從小學起便一路被霸凌,尤其父親在初老時期便回去本國老家,竟就病死故鄉。

母親跑了幾次學校和老師、教務長談霸凌的事,一次次都在空無的承諾中敗下陣來。眼看著他愈來愈不快樂,母親很費了一番心思將他送到居住台灣的姊妹家,就此在台灣一路讀到高中畢業才重回沖繩。說是母親的姊妹,只是因為當時她兩人一起在沖繩一家小酒吧工作,不諳日語的台灣女子難免受其他同事或者顧客的欺負,大部分都是他母親幫這位台灣姊妹解圍,是這樣的因緣。

他坐起身來,在你頰上啄了一下,下了床去。接下來,仍閉著眼睛,眼膜上清晰地展演他的每一個動作:先披上那件你買給他的便宜薄外套,然後磨豆燒咖啡,進浴室洗澡、刷牙,喝一杯咖啡配一片吐司,將壺裡咖啡另倒一杯留給你餘下的便灌進隨身杯。他洗澡時,澡盆接了水,並不馬上滑進去,只是坐在澡盆邊,雙腳泡進水裡划啊划的,一邊刷牙,每顆牙齒刷過一輪,才坐進浴缸,將頭臉沉入水中,便起身擦乾。換成上班服裝,抓起門櫃上的鑰匙,出門,關門,喀嚓的關門聲。他流利的中英日語很容易地便在台灣外商企業找到不錯的工作。也找到了你。

深夜時正在書桌筆電前忙著,忽聽到客廳喀嚓一聲,從樓梯頂上往下喊了一聲,「太郎,你在幹什麼?」其實想也知道他又頑皮了,他下樓到客廳,果不其然看到太郎咬住沙發椅的鋪墊左右拽晃,撞倒茶几上的小花瓶。他原地端坐,一副與他無關的樣子。要不然就是聽他在客廳廚房間往復奔跑甚至做出跳躍式撲殺的動作,原來是在追殺一隻蟑螂。或有幾次,看他坐在沙發上也許是在等待召喚上床睡覺的命令,百無聊賴地把頭靠在沙發扶手;也或許看到他眼中所能看到的異次元世界,若有所思地注視前方巨型書櫃龐然的陰影。在陰暗處順著朋友眼光指示看過去,果然看到他和一位你不認識的朋友勾肩搭背地從地下室的酒吧走上街面,走到對街他的車裡,引擎發動,開進他們另一個異次元世界,你立時打了電話給他,他在電話中跳針似地:「加班啊。就加班啊能去哪?」又有幾次,兩人一同去酒吧喝酒,剛下班的你覺得累了,喝著逐漸變成冰水的調酒,意興闌珊地呆望吧台上面變換的霓虹燈管,在那團浮誇不實的豔彩裡恰巧看到離座的他調戲與他錯身的一位妖嬈小鮮肉,像太郎的撲殺動作那樣。

太郎左側臀部長了一顆瘡,帶他去看獸醫,醫生幫他開了刀切除,敷了幾天的藥,雖有好轉可是未能痊癒。隔了約一個月,在左側腹部又生了一顆,同樣開刀切除,同樣無法痊癒,接下來每隔幾天或幾週便又生出,醫生說,「跟人一樣啦年紀大了便有大大小小的毛病。」他才三十幾歲,正年輕著哪,可是這天清晨你並沒有在他頰上啄了一下,下了床去。然後磨豆燒咖啡,刷牙,喝一杯咖啡配一片吐司,將壺裡咖啡另倒一杯留給他餘下的便灌進隨身杯。換成上班服裝,抓起門櫃上的鑰匙,出門。出門前問他你不用上班嗎?他說你幫我請假,說我感冒咳嗽全身痠痛。

太郎全身甚至在帥帥的臉部都陸續長出大大小小約有十幾顆的瘡,而且開始發出惡臭,是連愛他的人都無法忍受的那種臭。醫生說若一次全部切除怕他體能承受不了,只能打針吃藥繼續抵抗病菌。他不吃藥,將藥混到牛肉裡,他連走近飯盆都不;帶著棉紗手套硬掰開他的嘴塞藥,他連他愛的主人都咬了。病情繼續惡化。

感冒了將近一週,愈咳愈厲害,病情繼續惡化,拖他去看醫生,醫生連一句話都沒多說,馬上通報,確診。隔一週,醫院通知,他已經走了。獸醫說,如果你決定要他安樂死,現在是時候了,畢竟他已經十二歲換算人類年齡也算高齡了,別再讓他受苦了。動物醫院通知他走了的時候,你進去看他,他躺在泛著冷光的白鋼手術台上,長瘡部位的毛已剃光,幾乎全身的毛都剃光了,原來醫生在最後一刻還是企圖幫他切除周身遍布的瘡,就像醫院電話告知的話語:「我們盡力了。是確診,所以盡速火化。」據說聯絡了他在台唯一他血緣攀上關係的阿姨去處理的。

失眠的夜裡,坐在樓梯口,在三更半夜的黑裡任性起來,你拍了拍手,沒看到太郎跑過來。打開燈,客廳裡那一把高背沙發上還披著他喜愛的那件薄外套,你應該送去他阿姨家,讓她燒化了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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