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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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吳佳駿/無本生意 - 3之2

2023/08/24 05:30

圖◎達姆

◎吳佳駿 圖◎達姆

去美國的契機,是我考上研究所,而神宮司順利取得了教職的一年。我們在夏日時去到美國,我第一次出國,頭頂了個巨大的草帽,英文說得有夠稚嫩,半大不好的。而神宮司也青春得不可思議,回到家的他換上一件沒有扣的花襯衫,厚實的胸膛,配上他俐落的平頭,我這才感覺到他的濃眉和五官是多麼地突出。

他當地的好友約了我們一起出去釣魚。我因為不熟悉這個遠方海洋的波浪,在白亮的船板上滑了一跤,不慎跌入了大海。

那時,裸著上半身的神宮司二話不說,噗通跳入海中抓住了我。我的眼前不斷反覆著陽光的海面與湛藍的海底世界,他粗壯的手臂緊緊地把我的臉頰壓在他的胸膛上。海流很強,神宮司費了好一陣子才接到船上同伴拋過來的游泳圈。

我們兩人溼淋淋地躺在甲板上,天氣好得天空一片雲都沒有。

「這個世界差點少了兩個日本藝術大師呢!」船上的同伴取笑著我們。

「一個啦,一個而已。」已經恢復力氣爬起身來的神宮司努力跟他們鬥著嘴。

我不太確定那時的他為什麼說只有一個,或者,根本是我聽錯了。但我無法確認,不是因為身體沒有力氣說話,而是因為那是自我出生以來,頭一次感受到大腿之間一股熱流襲來的衝擊。

手機螢幕上顯示神宮司來電時,距離花子同學找我說話已經過了兩個多禮拜。看到螢幕上的名字,我才想起有這件事。雖然理論上,這好像不是能夠忘記的事情,不過因為我後來仔細思考了那天她的言語,她只是告知,並沒有要求我要做什麼,於是我還真的什麼都沒做,就這樣把這事情忘記了。

「吉川老弟啊!」神宮司的聲音自耳機裡傳出。

「是,我在聽。」

「那個啊,十分不好意思,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是。」

「電視台臨時和我說,要去岩手拍個特別節目,訪問那裡的一間燒器店。」

「光原社嗎?」

「不是耶,是久慈市那邊的灰釉。」

「那還真是要去不好到的地方。」

「是啊,而且更麻煩的是,協調出來的時間剛好是我在學校上課的時間。」

「哇,那不就是明天?」

「正是這樣,臨時要公告停課什麼的都來不及了。所以才想請你幫個忙,因為學校這學期也沒配給我助教,然後今年剛好我也都沒留課堂學生的聯絡方式。」

「好的,沒有問題。」

「不好意思啊,現在學校裡的人我幾乎都不認識,剛好你禮拜一也不喜歡排課,就來問你了。」

「不會。需要我做什麼?」

「能不能請你就選部電影放給他們看呢?然後再請他們交個心得。我上週說下禮拜有祕密的特別活動,而且也差不多需要個期中成績了。」

「好,了解。」

「謝謝啊,我會帶好的南部鐵鍋回來給你的。」

「哈哈,你也太了解岩手了吧!」

「不瞞你說,我這次去還有個目的。」

「嗯?」

「我想在那裡買地。」

「蛤?」

「我這學期課程上完已經打定主意不再接下學期了,太累人了,我想休息了。正好,久慈那裡有塊新計畫區的用地我想給它買下來,等離開學校去那裡發展。」

「在那個地方能幹嘛嗎?」

「沒特別幹嘛啊,那是藝術商店預店地,周圍都是商辦。就當地政府想要有點文化氣息特別劃的吧,可以來開間選物店,賣當地一些民藝用品。」

「真是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順帶一提,我有點好奇,你本來的祕密特別活動是什麼?」

「沒什麼啦,就想讓大家體驗坐禪。」

「坐禪?要帶學生去寺院嗎?」

「沒有啊,在Jeff室而已。」

「請僧人過來?」

「沒有啊,我帶我家那根木棍去打他們的背而已。」

「這算坐禪嗎?」

「不算嗎?」

「我也不清楚。好吧,總之,明天要去放一部電影給你們班學生,然後叫他們下禮拜前寄心得到你信箱?」

「是,感謝了。」

「沒事。」

螢幕上通話的符號暗了下來。我把手機放到一旁,去到櫃子上的光碟盒開始尋找明天要用的電影。雖然不是第一次,但神宮司會拜託我課務的情況真的十分少見。而且,他居然沒有任何學生的聯絡方式,這太不尋常了,他總是和學生打成一片。而且就算沒有日本學生的LINE,至少那些留學生,他那麼愛找他們去他家開趴,居然也沒有聯絡方式。可能是近一年真的忙得無法顧到這些學生,還是已經老到無法像從前那麼多活動了。

等下。不對,他沒有花子同學的聯絡方式?

我愣在放著古典爵士的房間裡半晌,各式各樣的假設湧進我腦海。關於神宮司,和花子同學。

算了。

我告訴自己,不要管這件事情。

不過隔天,在看到花子同學走進教室時,我立馬後悔了。後悔昨晚沒有想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後悔沒有在電話裡問神宮司,也後悔居然可以選擇完全不去管這件事。我完全忘記還會遇到花子同學這部分。

她的頭髮變長了一點,綁了個小馬尾。身上還是穿著拉麵店的黑色T恤,而下半身是一件淺藍的牛仔褲。和她一起進來的幾個女生看起來是她同學,但打扮複雜許多。燙著漂亮的鬈髮,眼袋上有著霧一般棕灰。這堂課的女生遠比男生多,雖然本來學校裡頭就是女多於男,但這堂課更甚明顯。我也有聽過一些嘴巴比較毒的老師會酸,學校開這堂課根本只是讓留學生來找他們的大和撫子。

花子同學經過我時,露出了一絲訝異,但隨即十分恭敬地微微彎腰說:「吉川老師好。」

「您好!」我連忙回應。她身旁的同學看到,也轉頭和我輕輕頷了下頭。

「神宮司老師沒來啊?」

「是,他今天有事找我來代課。」

我那時十分緊張,甚至於,我已經做好各種準備,只要花子同學和我開口講第二句話,或是提起任何問題,我就立馬走上講台,用假裝,但好像也不是假裝,就是用現在要開始上課了的動作來躲避她的交流。

「喔,好,我知道了。」

不過她只是走進座位中,並沒有發生任何我害怕發生的事情。

但我已緊張到手中完全是汗了。

「他是誰啊?」花子同學身邊的學生問她。

「吉川老師。」花子同學回答,轉頭看了我一眼:「是個很照顧人的老師喔。」

說真的,花子同學那個眼神,我完全看不出來有什麼調侃,或是意味深長的感覺在裡頭。那是一雙極致純淨、真誠的眼睛。不過光是我心裡想像所帶給我的反射反應,我身體的肌肉便像是抽筋般地僵住,而背部也開始冒出冷汗。

我草草上台,和滿坑的學生自我介紹,並說明神宮司老師今天不會出席,我們將會看一部電影,是Matt Damon的《The Talented Mr. Ripley》。請大家看完後回去完成五百字的心得,於下週上課前寄到神宮司老師的電子信箱。

說罷,我把神宮司的信箱寫在白板上。這時,坐在前頭一個學生舉手說:「老師,那個是老師的舊信箱,他已經換了。」

於是我請她上台把信箱寫在白板上,並趁機準備影片的放映。等一切就緒,我降下投影幕,看向台下的學生。教室並沒有全滿,這種極大的班級缺課人數總是很多,在教室後方還有許多整排的空位。

花子同學坐在教室靠前的位置,於是,在確定電影開始播放後,為了逃避她,我直接越過成排的學生,來到了教室後方空著大片的位子中央,選了個後門往前數三排進去第三個的位子坐下。

黑暗的教室裡桌椅和身體移動的接觸輕響,只有投影幕裡那不勒斯的光影在其中流動。

電影開播三十分鐘左右,後門進來了一位紅色鬈毛的男子。走路的速度讓人感覺舒適,但粗獷的輪廓裡卻有著一對十分野性的眼神。應該是這堂課的留學生,只是那個外表給人的印象,感覺是個過了三十歲的大齡留學生。那名男子環顧四周,明明旁邊還有很多空位,他卻在我隔壁坐了下來。

坐了一會兒,他似乎心思也不在電影上。不斷地碰到我的膝蓋。我禮貌性地側身一點,將我的雙腿縮了起來。可是,他伸手移動了屁股下的椅子,又往我的空間進犯。

「三隻眼瞎的老鼠。」那個男子輕輕地出聲,他說的是日文,雖然腔調有些奇怪,但我仍可聽懂他想說的意思。而在聽到他聲音之時,我突然想起來,眼前這個男子,這個學生,是我每個禮拜一下午都會去的,一間爵士酒吧裡有看過幾次的外國男生。我非常喜歡那裡的氛圍,有非常好的音響跟非常多的黑膠,也有著很多經典的唱片。不過如果是禮拜五晚上或是禮拜六,那間酒吧會有現場演奏,人會過分地多,所以我才總是禮拜一下午過去。在京都,那本就是間有名的爵士酒吧,去那邊的人除了喜歡爵士樂之外,大多還有別的目的。而我覺得自己年紀已經太大,週末多人的場合只是自討無趣,雖然有時仍然渴望和那邊的人交流,但也只敢選禮拜一下午這種極度冷門的時間才敢過去。

我在那邊的禮拜一看過他幾次,只是在這之前,我沒有與他有過任何交流。

那名男子又碰了我的膝蓋。

地中海的天空好藍,上頭找不到任何一朵雲。

他的嘴唇的溫度輕輕靠上我的耳朵。

「神風特攻隊都比你勇敢。」

在雷普利下手殺死迪基前,我和他離開了教室,一起進到走廊盡頭廁所裡的同一間隔間。(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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