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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小令／關於火刺木
圖◎薛慧瑩
◎小令 圖◎薛慧瑩
第一次見到火刺木，在台東的一處礫石區。伴侶停好車，帶我走一段小路，小路愈來愈小，行進的過程中，他也逐漸懷疑自己記憶中的點位；可能因為周圍的景象太雷同。
他不停地帶我彎彎繞繞，礫石地很不平穩，我們深入高草叢；前腳看似就要開闊起來，後腳又往草堆裡走去。
等到伴侶終於大呼「找到了」的時候，我只擔心自己記不得回程的路線。
我們去的季節是春末，已經錯過火刺木的果熟期，眼前的火刺木正賁張地發著新芽，樹身超過我的胸口，更上層的枝條，幾乎能摸到我的頭頂。我幫興奮的伴侶拍照，但在臨走之前，我還不知如何認知這個植物的珍稀與美感，純粹遠觀，最終，跟火刺木的距離，遠遠不只一根刺。
直到後來有機會學插花，在路邊看到任何枝條，都會反射性思考可以如何表現線條與空間感。
偶爾興起，也會跟伴侶逛花市約會，雖然對於他的森林系專業背景似乎不太禮貌；偏偏就讓我們在花市中，逛到有一攤在賣盆栽，攤位上的東西很少，只有幾盆黑松跟火刺木。
我們走近觀看，特別是那幾盆火刺木，伴侶鑑定確認是台東原生種，不是中國品種也不是雜交種，因為太過震驚，我們一起翻看每盆的價格，居然只要五百元不到。
老闆看我們很有興趣的樣子，誘惑地說開白花的時候很美，像雪，結果的時候更美，喜氣通紅，俗稱「狀元紅」。
盆栽與樹身都還小，每一盆身上都有綁縛固定姿態，準備生長的過程持續被造形。我問老闆為什麼會想要綁盆栽，老闆大聲說這是「個人創作」啊。
我事後回想，也許黑松或火刺木的枝條本身就有延展的潛力，綁縛造形可以讓它不要抽高太快，也能創造設計感。
我問伴侶有無看過火刺木開花，伴侶冷冷說沒有。又問他有無看過結果的果實從黃到紅的變化過程，伴侶說沒有。
我忽然冒出一個結論般的問句：我們要不要買一盆回去種？這樣就可以每天都觀察到。
我以為伴侶會很開心，沒想到他直接回絕，單純是因為他不想助長園藝商的販售行為。我識相地趕緊帶伴侶離開攤位，只怕老闆翻臉趕人。
回程車上，想起我們一起在台東礫石地上看到的那叢巨大火刺木，也許拋開觀察的需求與否，光是沒有能力給予火刺木足夠的生長空間，以為購買時，能夠輕易帶走的盆栽就是一切，因此顯得太過天真的我，確實完全不懂市場操作。
再度見到火刺木，是在冬季時，我報名單堂體驗的插花課。老師準備許多粉色系的花材，唯一正紅的花材就是火刺木，結實累累，果實整串整串如珠寶般，確實通紅得討喜。
當老師介紹花材，說到火刺木的刺要小心，會這麼刺的原因是要防鳥來吃果實——我聽到這句時，真的很想請主辦單位退費一半給我——火刺木會刺的原因，不是要防鳥，要防的是更大型的哺乳類，譬如草原上可能會有的鹿科。
如果是鹿，有機會去吃火刺木的嫩芽，所以火刺木的枝條尖端長刺的原因，是要保護嫩芽不被吃掉，等到嫩芽長大變老，不再可口的時候，植物也就不會繼續耗費能量長刺。
插完花帶回家，伴侶驚喜於這次的花材中有火刺木，立刻鑑別，確認又是原生種；等我安頓好，將新作品擺放在玄關門口後，他像一頭獅獸，專注圍繞著那盆花左看右看，又是點點頭又是嘖嘖聲，對我的「個人創作」稱讚不已，對火刺木果實之美的欣賞也表露無遺。然而，我卯足全勁，模仿課堂情境，大講特講老師說火刺木防鳥的事情。
伴侶笑笑安慰我說：「你看，它的刺這麼大，這麼開，鳥的身體那麼細小、輕巧，根本防不了。本來就是邀請鳥類來吃，可以幫忙傳播種籽呀。」
不知為何，伴侶完全沒有想跟我一起惱怒插花老師，甚至也沒有多談關於火刺木被拿去插花，跟火刺木被拿去盆栽，他的態度差異，到底在哪裡？
話說回來，當我們跟著這盆新的插花作品一起生活的一段時間裡，日日看著火刺木的果實逐漸萎縮，且在乾燥脫水的過程中，貌似不斷被家裡的「居士」偷偷啃食——每當我們發現家裡有蟑螂的時候，就會說出我們幫牠取的代稱「居士」——因為「居士」通常都是「在家」。
疫情期間，有很多時間都在家，結果也有很多機會發現、確認家中住了不少一同「在家」的「居士」。
每次與居士相遇的瞬間都很短暫，但常常進入到我們的談天內容，例如：「我剛剛看到那個杯子裡有居士。」或是「我在桌上開燈的時候，有一隻很大的居士就跑走了。」也有邀功的台詞：「我剛剛抓到一隻懷孕的居士，很會飛喔。」諸如此類。
總之，每次幫插花作品換水的我，逐漸發現怪異之處，就是火刺木的果實有愈來愈多啃痕，我跟伴侶說，好像有居士——在偷偷在吃我們的火刺木——伴侶居然很開心地說：「哇，如果牠們肚子裡都是火刺木的果實，那牠們也就變得很乾淨了。」
我說，對，很乾淨，但是牠們好像也跟著變多了，家裡的居士愈來愈多了。伴侶聽了點點頭，告訴我說：「對啊，火刺木的果實對居士們而言，就像蘋果一樣好吃吧。」
伴侶以供養的心態，盛讚居士們很有吃食的品味，我則每次看見居士飛速逃離果實的瞬間，心想，好吧，所有的火刺木果實全都要變形成居士的存在，在家裡爬來爬去嗎？
伴侶繼續心無旁騖地跟我分享；部落的長老確實有說過，火刺木的果實是他們記憶中，屬於童年的零嘴；之外，椬梧的果實也是部落的母親們，會採集給小孩吃的零嘴之一。椬梧的氣質相較於火刺木，更為優雅，但果實不若火刺木的精巧通紅，喜氣感也沒有那麼顯眼賁張，稍微淡麗一點的感覺。
最終，因為養出太多火刺木的果實變成的居士，我忍不住早早收掉那盆插花作品，否則，就算乾燥後的果實，其紅色的狀態也還是維持得很耐觀賞。
眼看著，今年秋天的花市又開始早早出現許多關於果實的、秋收的季節性花材，我忍不住追問伴侶，為何看到火刺木的盆栽就不高興，但看到火刺木的花材，卻沒有一樣激動？伴侶說，其實都不鼓勵，很怕會變相促進商人盜採，但因為花材是插花老師準備，既然都準備了，當然就要好好使用。我不置可否地接受他的回答，確實也是在收掉了那盆插花作品後，心有捨不得地留下幾顆火刺木的果實。
那些果實都已因脫水而皺縮得更小顆，顏色也不若通紅，褪色成淺橘或淡紅色，也許因此沒再招惹居士去啃食；一路放到今年的秋天，像果乾一樣地擺飾在櫃子上；我們都捨不得丟，就當是扎入記憶中的一根小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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