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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辛蕾/思慕魚
圖◎吳怡欣
◎辛蕾 圖◎吳怡欣
若提到出身台南七股漁村,常被開玩笑地問:「聽說台南人的早上是用虱目魚湯漱口,真的嗎?」起初尚試圖解釋,現在僅嘴角一扯,略笑帶過。
父母在我出生後即搬到小鎮生活,寒暑假與年節時就會讓孩子們回漁村小住一陣。
靠海吃海,老家餐桌從不缺海鮮,已不記得早餐是否有魚湯,倒是不忘那碟淋上醬油和薑末的豆腐,和一鍋表面結泔的熱粥。
說起虱目魚,是愛也是恨;愛是近幾年才開始,恨是早於學齡期就已深深結下。
不知是哪裡聽來的小學生營養食譜,媽媽每隔兩、三天便以當歸、青耆、黑棗燉上整尾虱目魚,每個孩子各分配一塊,吃完才准下餐桌,誰都不愛,但誰都逃不掉。不知有多少淚水和著魚湯吞下,要說心中的黑暗料理,那鍋虱目魚燉湯永遠是第一名。
在沒有去刺技術的年代,漁村子民多少都為魚刺受苦過。不只一次卡在喉間不上不下的刺痛感,至今仍心悸猶存。魚刺如天上繁星的虱目魚,筷子已無法盡其功用,得靠小手逐一撥開魚肉,挑出觸目可視的大小刺,吃時尚不可大意,必須一嚼再嚼,在口腔內先繞一圈,確定沒有尖刺感,才敢緩緩嚥下。
實在耗時耗工,媽媽總是責罵:「是數著飯粒吃飯嗎?一頓飯吃一年!」明知我們大部分的時間是和魚刺奮戰車拚著,她仍然恨鐵不成鋼地叨念。
萬一真的卡刺,大人有各種奇招,像是拚命咳嗽、大口吞飯好把魚刺一併吞進食道,或者喝醋以軟化插在喉間的硬刺等等。真的有用嗎?我不確定,也忘了自己是如何解除魚刺危機,倒是聽過有人吞了半鍋白飯後,因為肚子太脹而全吐出來,那根搗蛋的魚刺也跟著跑出來了。
某一年冬天在老家,阿嬤端上輪切成比手掌還大的乾煎白腹魚,色澤油潤金黃,魚肉無比鮮甜好味,重點是除了中骨其餘完全無刺!我驚訝地問阿嬤,以前為何不買這種魚來吃?忘了得到什麼回答,卻記得阿嬤一臉錯愕地望著我。
想必她老人家大概想罵這個吃米不知米價、毫不懂事的憨孫女,但在阿公面前還是極力忍耐下來吧。
阿公阿嬤感情忒好,共生四男八女,家族子孫眾多,因此每逢寒暑假期,堂表兄弟姊妹輪番返鄉度假,玩伴多又熱鬧,總是玩到哭著說不想回爸媽家。在老家除了可以盡情撒野玩耍,還有個好處,就是沒人逼迫吃虱目魚,即使餐桌上經常都有。
漁村的作息時間和鎮上不同,天始露光,外頭已人聲鼎沸,阿嬤和待字閨中的姑姑們忙著處理清晨的漁獲。幾百公尺遠處是漁港附設的魚行,有時跟著大人去看熱鬧,喊價聲此起彼落,海風透著鹹腥味,腳邊一地溼滑,方從海上捕回的各式鮮魚分類清楚,蝦蟹滿盆,等待魚販收購的現撈虱目魚,被整齊地由內往外塞滿塑膠簍,一律頭上尾下立放,魚鱗閃閃發光,整排的魚眼睛比我這被迫早起的孩子還晶亮有神。
多年後偶爾強迫症發作,硬要把雜物收整時,不知為何便會想起簍子裡的虱目魚。
自小訓練有素的姑姑們手腳俐落,才剛忙完殺魚剖切斬塊,轉身已回房更衣完畢,一身青春洋溢,香氣芬芳地去趕交通車,到鎮上工廠上班了。只剩我是滿身魚味,瞅著俏麗身影消失在路口。
阿公長年看管大片魚塭,每逢收成時,必會特地留上整籃最大尾的虱目魚送回家裡,讓阿嬤為疼愛的兒孫們做成最營養的魚拊。
「拊」(hú),在教育部閩南語辭典裡,是名詞也是動詞,有擦拭之意,亦指經過加工製造而成的絨狀或碎末狀食品。拊魚拊是動詞加上名詞,清楚地詮釋過程與成果。
拊魚拊是家中大事。據七姑描述,半夜收成運回的魚,得火速去鱗、腮與腸肚,剁去頭尾,刮出魚腹油,才能逐一排入大灶上的蒸籠,蒸至魚肉熟透,取出放涼,先除外皮、去中骨和大刺,再將魚肉剝至鬆散,才入大鐵鍋,添油、醬油和糖,以及少許五香粉,開始以煎匙緩慢地揉撥翻炒魚肉,而這只是第一階段。
柴燒的火候要控制得宜,不斷持煎匙在大鍋來回拊弄的手臂要有力,在灶前連續站上半小時不能移離的雙腿,也得夠強韌,可不是隨便就能接替上手的廚事。
魚肉炒至乾鬆,可先離火,鐵鍋端至明亮處挑揀明顯的魚刺,是耗時又耗眼力的工作,挑揀得差不多了,再回大灶繼續炒。空氣與熱度開始施展魔法,通常第二回合之後,魚肉已經呈現黃色綿絨狀,手捏時鬆軟,堅硬的細刺便顯得清晰可辨,這時得更仔細地去除任何隱藏的危險。若還不夠酥鬆,阿嬤會再進行第三次翻炒與揀刺,非得讓魚拊達到最高級美味。
完工的魚拊除了分裝保存,以便遠嫁的女兒們返鄉探親時能得到老母親的心意,其餘則收在鋁壺,吊在房間壁上,隨時可去舀幾匙當零食吃。
不只當零食,還是七姑鞏固友情的必需品。小學時只要營養午餐有剩下饅頭,同組的伙伴便自願攬下餐後清潔工作,好讓七姑快跑回家帶回魚拊,用饅頭夾上,幾個小女生換得嘴肚都飽足的點心時光。
每回家族聚會聊起這些舊事,眾人總是感歎,若不是因為真心疼愛,誰能像阿公半夜牽魚、推魚返家,誰能像阿嬤,耗盡體力、耐著性子,只為給兒孫最好的營養。
年少時我不懂,只覺得虱目魚拊仍有潛在危機,不如媽媽自市場買回的豬肉鬆來得酥香易食,若回老家時正巧遇上拊魚拊而被喚去揀魚刺,也總是苦著一張臉,邊挑揀邊塞魚拊入口,不情不願隨便應付著。
府城觀光推廣政策下炒熱了虱目魚料理,老店、排隊名店四處皆是,連帶的各種加工品也開始大賣。初嘗工廠量產出品的虱目魚酥,有說不出來的奇異感,像是樸實村姑突然濃妝豔抹,我才真實地想念阿嬤的魚拊,但一切已是過往雲煙,再也追不回。
除了魚拊,阿嬤還有另一道極致補品「四神魚丸」,依然費時耗力。
同樣是特選虱目魚身,去魚皮、中骨和大刺,分割取出魚肉魚肚後置於案板,以厚實大刀輪流斬碎成泥,必須不見任何魚刺,才算是成功的虱目魚漿。
百分百純魚漿除了撒點鹽花外,沒有多餘調味,但阿嬤為了強化兒孫脾胃,特地外加中藥四神粉數勺,製成食藥同源的四神魚丸。
因為滑潤軟綿,重點是咬來無明顯刺感,要我吃幾顆都可以,阿嬤見我難得喜歡,每回做時便託帶到我家。能被當年男丁至上的阿嬤注意到,我暗自驚喜許久。
阿嬤走前的一個月住進醫院,忽然思念起四神魚丸,老家旁的四姑趕緊動刀斬做魚漿,火速送至醫院讓老人家一解思愁。不知當時四姑為阿嬤準備這道家傳菜時的心情如何?身為女兒,為明知時日不多的母親做著可能是最後的餐點……我已淚下。
同樣是這一道,我的媽媽病況沉重時,只惦記尚是幼兒的外孫女,用虛弱的聲音指示,得做點四神魚丸給孩子開脾健胃。
現今料理工具便利許多,我把買來的無刺魚柳添上些許豬板油,冷凍至半硬狀態,才用手持攪拌器快速打成魚漿,微鹽調味,最後拌上一大匙中藥房現磨的四神粉,以湯匙取成圓,熱水煮至上浮成魚丸。
我讓孩子在床前上演吃食秀,初為阿嬤的我媽點頭表示稱許,但那萎靡而帶淚的神情,我此生難忘,以致尚無勇氣再做第二回。
順道一提,魚店老闆娘聽聞家中有重病老人,便建議我買些虱目魚骨和魚背脊回家,用電鍋比照煉雞精的方式,蒸淬出滴魚精好增加病人體力,我照做了。
掀開熱氣騰騰的電鍋,只見滿盤的魚骨與魚刺,真的會有用嗎?淬出的金黃色湯汁毫無魚腥氣,嘗來異常鮮甜,放涼後,加上一小匙四神粉攪拌均勻,我小心地倒入鼻胃管內餵著媽媽,每日早晚各一回。興許是滴魚骨精真的補養功效強大,媽媽逐漸有了體力,月餘之後拆掉鼻胃管,恢復自行進食。
萬萬沒想到,曾經讓我痛恨入骨的虱目魚刺,竟成為支撐媽媽復甦的力量。
光是魚刺就如此神話,區區一尾虱目魚到底能變化多少種做法?曬成魚乾也是一絕。
去頭尾的魚身剖開成大片,抹點鹽後穿繩懸吊竹竿上,村裡隨處都能見到曬魚的風景。海風和日光,是溼度與溫度最完美並全程免費的熟成工具。曬個兩、三日除去水分後,魚肉緊縮,表面漫著油光,魚腥轉成溫柔的香氣。
我爸爸愛吃水煮魚乾,說阿嬤燒的最好吃。確實,阿嬤的味道是永遠無法複製,所以我得走另一種路線,用五花肉燒魚乾。
虱目魚乾和帶皮五花肉都切塊,用乾鍋先逼出五花肉油,肉塊煎得赤赤,揀出放盤待用,順勢以鍋裡的豬油把魚乾也煎得兩面赤黃,再把豬肉塊倒回鍋,下幾片薑,淋點米酒,再放三杯水,小火悶煮十五分鐘,直至五花肉酥軟。起鍋前,拌上青蒜苗絲,無須添鹽或任何調味料,就能盛起裝盤。
魚乾燒肉一上桌,有人先搶肉,有人願意小口小口剝食著仍帶微刺的魚乾,我倒是喜歡舀著盤底湯汁拌飯,很有鹹魚雞粒炒飯的風味。
前陣子在將軍漁港旁看見整排的虱目魚乾,數隻浪貓流連徘徊,忍不住笑出來,是懂吃的美食家啊。想起我們也曾經和貓們交戰過,曬魚乾時,阿嬤交代我們負責趕貓,見貓來就舉掃把驅走,誰知多年後阿嬤把附近浪貓們寵得像孫子,日日親近,溫柔摩娑對話,還主動提供魷魚絲當零食,貓們誰也不想走。
說起貓,我們家族裡有一群貓族人,不僅嗜魚鮮如貓,更在廚藝上身懷絕技,能把虱目魚以各種不同面貌風格呈現,並且擺滿大桌,煎煮炒炸蒸熗燴都有,只能讚歎而無法拒絕品嘗。
拜去刺技術的推廣,與貓族人們的細心指導,如今我也能在家經常料理虱目魚,無須再承受刺痛的威脅。虱目魚曾經是我們的童年惡夢,如今身分完全翻轉洗白,痛恨虱目魚的日子已遠離,現在正是百般不膩的愛的進行式。
虱目魚的名稱由來有許多說法,每一種讀來都頗有道理,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麼。在歷經人生各種幸與不幸,而已步入中年的此時,回想幼時至今的點點滴滴,我決定選擇相信虱目魚是「思慕魚」了。
謝謝思慕魚,往後請讓我用這無窮無盡的鮮甜味過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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