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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呂大明/月光組曲
圖◎張韻明〈滿月〉57x77cm,油畫,2019。
◎呂大明 圖◎張韻明
月神的故事
颯颯秋風吹動珠簾,捲起珠簾,一輪明月映入室中,古代的淑女輕移娉婷蓮步,生得如玉簪花的臉兒,皺起兩道娥眉,對月思人……
元人白仁甫《梧桐雨》雜劇,唐明皇與楊貴妃在「碧天澄淨,銀河光瑩」的庭院中賞月,想的是「斗牛星畔客」,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的相會。
想像希臘神話紡織女神阿西妮正在紡紗,這回她不用山頂的日光,夏天的雲彩,天空的碧藍,四野的墨綠,秋天樹林的絳紅色,她純粹以銀白月光的色澤來紡織,她紡得一塊純銀色的錦緞。
在月光下一切都是美的,希臘月神來到人間和少年牧人安迪彌昂(Endymion)相戀。濟慈(John Keats)以〈安迪彌昂〉寫成一首長詩,在這場愛情中,月神鍾情安迪彌昂,在夜間看守他的羊群,羊群數字增加了,安迪彌昂夜夜有佳人為伴,他依然感到只是一場夢境,白晝初現,月神就要回到天上。
濟慈寫這首長詩時只有二十三歲,讀〈安迪彌昂〉優美絕倫,覺得是少年詩人的化身,夢境的美,幻滅的悲哀,因為愛情只存在黑夜:A sleep full of sweet dreams.
「一段酣美的夢境」是濟慈的主題。
月神與拉德摩斯山(Latmos)少年牧人的愛情是世間最美的愛情之一。
聽!張君瑞高吟:「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崔鶯鶯以「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歎人。」作答。
花箋錦字都寫在月下才子佳人的一唱一答中。
在英國牛津念書時,同學唱著歌兒沿著淇薇爾河畔散步,從此岸到彼岸景色都是迷人的,三月的落瓣飄在水面,五月的楊柳纏綿了漫長的晚春初夏,草原上野菊花綻放時,被同學認為才子的羅安採了一束野菊花送給他的戀人杜,羅安形容杜是一朵黃色的雛菊,因杜穿了一身黃色的洋裝。
我們陪杜與羅安在不同季節的淇薇爾河畔流連徘徊。
杜與羅安總是遠遠地落在大伙兒身後,我們每走一段路總得停下腳步,等待這對戀人。
杜與父母住在一幢鄉野的石屋,屋前爬滿了薔薇藤,屋頂石瓦冒出野花野草,沒有坡度的原野一望無際,像剛犁過的田野,呈現一片棕黃色……
是一個牛津的月夜,杜邀請我們晚餐,餐桌是擺在庭院中,振翅飛翔在月光下的鳥兒,牠們不在金河間飛翔,牠們來自天上,像濟慈筆下的月神……
那個晚餐,我隻字不提月神,我無意將淒涼的氣氛感染眼前歡樂的伴侶……回到牛津維多利亞古樓,面對窗前的月光,我悠長吟起〈安迪彌昂〉:Its loveliness increases; it will never/Pass into nothingness(它的美與日俱增/永遠不會幻滅)──譯自濟慈〈安迪彌昂〉
君居淄右,妾家河陽
在法國詩人拉佛格(Jules Laforgue)筆下的月亮是會失眠的,當蝙蝠展開灰撲撲的翅翼飛行,在老舊的牆垣間飛行,失眠的月光依然以皎白的光華照耀蝙蝠,於是牠們灰撲撲的翅翼也為月光漂染閃爍銀灰色。
在外省(province)鄉下婦人會在月光下搗衣,手中搗衣杵也染上銀光閃閃,一簍筐的舊衣也成了鍍銀的錦緞……
月光也許是場不真實的夢境,月光到處旅行,一經月光投射,就感染了月光哀涼的詩意……
正是情人分手的時候,吟起江淹的〈別賦〉:「造分手而銜涕,感寂寞而傷神。」
傷神是人間的別離。
若是君居淄右,妾家河陽,君住在山東西邊,妻住在黃河北岸,那是何等傷感的場面!
晨間妻子以玉佩裝飾,鏡中出現夫婦兩人的倩影,晚間點上香爐共薰夕香……故事中的女主角敘述昔日夫婦相聚的回憶,今日夫家帶上綬帶,千里遙遙出任官職……
今日妻子獨對瑤草(芳草)無情無緒,更不想在幽閨中彈起琴瑟,紡車上所織的黃色絲綢也失去了光采,春日面對屋前青苔的顏色,秋天紗帳籠罩明月的光華,夏天竹蓆清涼涼的,啊!白晝是多麼冗長,冬夜燈火昏暗,長夜漫漫……
雪萊描寫水輪的哀調,是為了一隻Widow Bird,那水磨轉動的聲音十分哀感動人,那隻失偶的鳥兒吟出水輪的悲調……
仰望青天,是否有一雙眼睛正逡巡宇宙眾生?孤棲的靈魂都擁有一位守護天使?那點燃生命火燭的,是否也會吹熄焰火,抹去墓邊的履痕?於是生命的印證抹滅了,還歸虛空?
燈影搖晃,聽到風鳴鳥唱,敘述是人間的淒涼意……
牆上掛鐘滴答滴答響起沒有變化的聲調,但到了一定的時辰,有隻畫眉會跳出歌唱報時……
天地是萬物的逆旅,光陰是百代的過客。
人一進入凋零的歲月,鏡中出現孤零零的影兒,君居淄右,妾家河陽,只有多情的月光,依然陪伴人生荒涼的歲月。
夜宴圖
時光如飄花流水,萬事萬物都隱含時間的玄機,秉燭夜遊也是為了彌補時間的傷痕。
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
李白筆下的宴聚是坐花醉月的詩境,在繁花間擺了宴席,在月光下遞酒吟詩。
人間四季運轉,凋敗繁茂都是人生這個角色這齣戲必經之路。世界漸漸地沉睡了,生命短暫得像午後假寐片刻。
我的鄰居拉克里夫人在法國外省擁有一座宅邸,每逢夏日假期她會邀請幾位舊日知交去她鄉居度假,法國人喜歡將餐桌擱在花園裡……
人在逝水流年中穿巡,在日蝕月缺中穿巡,法國人極懂得掌握人生的歲月,是為了充盈人生這座精神的宮殿,如李白迷花醉月那麼富有文學味兒。
古代星象學家認為月球與星球運轉相遇會產生風雨,所以謝莊的〈月賦〉有「從星澤風」的說法。
在晴朗天外省的月亮特別迷人,月光穿越樹梢,映得滿園都是銀白的光芒,夜宴席上不需要燈火,參加盛宴的賓客衣冠楚楚,彩衣繽紛,但衣著都在月光下染色。
一隻鳥棲息樹端,拉克里夫人說牠不是夜鶯,牠的鳴唱荒腔走板,牠已多年棲息她園中老樹,她說是上主讓一隻鳥陪伴她孤單的歲月。但似乎家中有了客人,牠的歌聲也是鬧嚷嚷的,分享了眾賓客的歡樂氣氛。
夜已經十一點了,賓客似乎還沒有睡意,在座已沒人再飲茶與咖啡,擔心長夜失眠,拉克里夫人讓她管家遞上溫熱的牛奶,夜宴刻將落幕……
賓客逐漸離席,拉克里夫人面對月光有點傷感,我就想多陪伴這位老鄰居一段時辰……
想那月光也是來赴夜宴的賓客,她千里迢迢來赴盛會,我們古代有璇淵碧樹(玉池桂樹,有弋林釣渚之館(獵林和釣池)吳蔡齊秦的音樂,魚龍爵馬那些古代的雜技,如今都已煙消火滅了……
我是想對拉克里夫人說,人間的歡樂,憂愁,熱鬧,孤獨也不過像一場夢罷了,說著說著這位老鄰居臉上有了喜色,漸漸地有所「悟」,感懷傷逝的下一站就是悟,悟帶來「醒」,連那隻唱得荒腔走板的鳥也突然有節有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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