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沒有用的人】 房慧真／餘米慢慢煮

◎房慧真

◎房慧真

節氣白露，時序入秋，從都市來到山裡，夜幕降下，沁涼如水，已經是要穿薄長袖的季節。颱風離境，對流雲系旺盛，夜裡降下潑瓢大雨，涼意更勝，只見一隻斯文豪氏蛙，在屋簷下集水處，沖激得最厲害之處，快意地沖刷。咕嚕咕嚕大口喝水的還有沉默的樹木，左白榕右九芎，枝椏盡力伸展，兩樹就快要交接，合力捧住那湛藍的天空。白榕和九芎都正是結籽的季節，結果的還有茄苳、無患子、苦楝、象耳榕、糙葉榕。下了整晚雨，隔日放晴，白榕樹上結滿小紅莓般的樹籽，暴雨後日曬，溼氣蒸騰，紅透的果實爛熟發酵，細小的果蠅如一片薄紗輕拂而至，小蟲吸引漫天蜻蜓迴旋盤飛，大快朵頤。猴群也來了，在搖晃的高枝上端坐如鐘，左右開弓忙著摘採，沒多久腮幫子塞得鼓脹，不再是尖嘴猴腮，臉形圓潤起來，吃飽養肥一點好過冬。

讀日本俳句詩人種田山頭火的詩集（高海陽譯），山頭火原本家境富裕，父親投資酒廠失利，敗光家產，躲債跑路。山頭火帶著妻兒狼狽離鄉，在熊本開過書店、鏡框店，生意冷清，後來他拋家棄子，到東京流浪四年，四處碰壁，盡嘗冷暖。1923年遭逢關東大地震脫險，山頭火回到熊本，已有酗酒傾向，住在家裡像是寄人籬下，四十二歲那年他剃度出家，成了托缽乞食的浪遊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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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漉漉入寒山，淅淅雨∕默然著芒鞋，又一天」、「濕我身，雨自那片雲」。雲遊在外，露宿郊野，溼衣溼鞋拖泥帶水，無法輕快上路，能用來遮雨的唯有一頂斗笠，「落停斗笠上，蜻蜓伴我行」、「斗笠一聲響，落下山茶花」。夏目漱石《從此以後》一開頭，就是一朵心臟般大小的暗紅色山茶花掉落庭院，寫的是一位富家貴公子的「高等遊民」生活。山頭火是低等遊民，斗笠就是他的屋簷，輕盈如蜻蜓的停駐是陪他一段，空山無一人，茶花紛紛落，和王維式的空靈又有不同，那是無所傍依的裸命一條置身於風霜雨雷之間。「滑倒復跌倒，山無聲」、「冰雹敲鐵缽，響叮噹」，獨行出醜的時候，山不置一詞，也不會有人來扶一把，下起冰雹當然苦不堪言，山頭火可與東坡結伴，鐵缽響叮噹，何妨吟嘯且徐行。野地受寒，唯有火焰能帶來生命之光，「一人獨生火，亮堂堂」。天放晴，摘下頂上片簷，「摘斗笠，萬里無雲翳」，下一句接的是「墓成排，洪波湧前來」，命運多舛，去日苦多，伴隨著陽光的必定是埋伏在腳邊的黑暗墓穴，碑石如浪，人人皆有同樣的歸所。

身困苦寒荒野，一念地獄，心轉神隨，一念天堂，「午睡一覺醒，環視皆青山」，汲汲營營群生，何嘗醒來悠然見青山？「翻飛看麻雀，落散蒲公英」、「昨泥醉，蟋蟀一同睡」，穹蒼為被，白石為枕，野放於自然的感官，敏銳度勝過浮世羈生。山居日子超過一星期，夜裡我開始聽見山羌、飛鼠，還有入秋後銀鈴般的莫氏樹蛙鳴唱，像是自然的節拍器，讓我改掉日夜顛倒的壞習慣。「果腹無一物，獨向朝晚霞」、「頂著風，乞米去」，很多時候期望落空，「求得溫水歸，手捧莫傾覆」，只討來一缽溫水，也是好的，「幸有水，洗來愜意，飲來甜。」還好尚有一點存糧，「只餘剩米慢慢煮，一陣雨。」節氣白露，時序入秋，多雨的山居日子裡，我想用山泉水煮一碗什麼都不加的滾燙白粥。●

■【沒有用的人】今日刊出最終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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