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 10之5】 白常屾／我的短跑教練

圖◎王孟婷

◎白常屾

◎白常屾

小時候只要在車上和母親一言不合，她就會命令我：「下車！」年幼的腦袋尚未構建起家鄉的路線網絡，家以外的世界，即便已經走過千百回，仍是陌生的他方。因此，「下車」對當時的我而言，是全世界最為可怕的懲罰。

「下車！」母親在我言語觸怒她的瞬間，在路上急煞。在南投空曠的道路上，她就讓車子這般兀立在路中央。我害怕不已，於是裝傻、彷彿聽不懂人話，在凝重的氣氛裡她暗自倒數與我僵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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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當母親的難處就在這裡。她終究必須將汽車駛靠路邊停好，在小孩不聽話時，自己氣沖沖地下車。當母親一下車，我也瞬間乖巧地一個箭步開門躍下車，步伐緊咬著她，絕不落後。

我不知道母親是否有能耐從每一處停車的地點便一路走回家，她會不會因此棄車？所以勤勞地追在她的身後，無法繼續呆坐在汽車後座膽顫心驚胡思亂想，人還是眼見為憑才能安心。

或許是歷經這項短跑訓練，讓我從今往後，對母親的情緒變化熟悉不已。

她先是快步遠離車子，一直一直向前走，頭也不回，好似那輛還存有我們剛才乘坐氣息的轎車，裡面放了倒數計時炸彈，讓她可以毫無顧念地往前直走。我就一路傻傻跟著她走，毫不動腦，只是敏銳感受著她的情緒與身體變化，當她的肢體猛然轉向加速，我便能馬上追上去。

母親不善於說謊，假動作也做得十分笨拙，我一見她折返朝車子起跑，也賣力邁步跟上，我們是目標一致的跑者，或許是腎上腺素的加持，我從未輸過賽跑。

回到車邊，她又累又氣，但仍不肯認輸妥協，我們以車門上鎖的轎車為圓心展開繞行，順時針、變向、逆時針、變向、再順時針。有點類似於大風吹遊戲，我看準了一次次最接近自己的門把，時而加速、時而減速地等待突如其來的解鎖時刻，母親終究得按遙控器、開車門上車，每一次我都能把握住衝上車的時機。

大風吹真是過時的遊戲。在我升上國中，擁有自家鑰匙和較為完備的地理位置觀念之後，就再也不理會這種威脅，可以逕自下車慢悠悠地走回家，除了道路野狗，我什麼也不怕。我已經擁有自己回家的能力了。

多年後，大學時的我又一次與母親在車上起口角，壞嘴的她咒詛我的感情與未來，我突然情緒失控，朝她駕駛座頭枕大力痛揍一拳，自己也嚇了一跳。頓時，在後照鏡裡發現前所未見的她驚懼的眼神。她愣了一下，才靠邊停車。隨後馬上恢復往昔的語氣叫我下車，我不肯，她也不再下車。

我們都老了。她碎念我幾句，我默不吭聲。

而後，我們都不必下車，車繼續往前開。●

【評審意見】

衝突與轉折 ◎房慧真

利用短跑衝刺的突然加速或靜止，來描寫親子情感的衝突與轉折，將常見的親情題材處理得游刃有餘、不落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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