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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斷層的友誼──亦師亦友憶琦君
圖◎龔萬輝
◎陳清玉
昨晚忽夢見病逝多年的友人，夢中她一臉戚然地望著爭相提供祕方的老友。醒來悵然不已，自她走後我經常思索一個問題：人生最大的憾事究竟是親友漸成陌路；抑是相濡以沫的知己無緣送最後一程？
我對琦君的抱憾又屬於哪一種呢？
三十多年前初識琦君，我還是報社副刊的小助編，因工作緣由，經常有機會接觸作家，特別是在請客宴會的大圓桌上。但一下子面對那麼多仰慕已久的名家，不免誠惶誠恐，手足無措。幸虧琦君的妙語如珠，常能讓我如釋重負。我後來坦白向她招供，每到請客就恨不能變做隱形人，她調侃我說，我看你還是繼續當個「飯桌上的觀察家」比較合適。
我那時開始習作，琦君的風格恰合脾性，因此經常向她討教。她傳授我「真善美」三字真言：即情感要真，立意要善，文字要美。看似平常，但沒有深厚的文學底蘊和千錘百鍊的功夫，是斷斷寫不出她筆下的獨特韻味。
異域中的一篝爐火
琦君最可愛的地方其實是她的為人。她有一顆善良的童心，直到臨終前都不忘把歡樂帶給人間。讀她文章不難看出她有個不算快樂的童年和成長過程，但她總有法子使讀者淚中有笑，情不自禁地與書中人物神影交融，同悲共喜。她亦是少數我認識文如其人的作家，親切幽默純真又熱情， 讓人愈接近愈心生歡喜。我們一見如故成了忘年交，幾乎一天一通電話，分享讀書心得，生活中芝麻綠豆的瑣事與寫作甘苦──雖然我總共也沒寫過幾篇文章。
我決定出國前，她陪我聽了好幾年《空中英語》，每日話題遂多了項背誦英文單字的競賽。她那時英文程度比我好，我跟她打賭考托福我一定輸她，她聽了長歎說這輩子憾事之一就是沒機會拿個洋學位。她後來隨夫出國考察，我們由每日一電成了每月一信，她從來有信必回，有問必答，花在回應讀者信上的時間比寫作還多，我勸她珍惜時間，她則教我更應珍視感情。她說剛出國時思鄉得厲害，就連平日不合的朋友也照常想念，書信往返的結果，有些果真解開心結成了朋友。
我出國時行囊裡裝著她的書和信，那曾是我在異域中的一篝爐火。幾年後我從西岸搬到紐約，她亦隨夫遠征至紐澤西，我們隔州而居，理應常常聚首，但兩人都不會開車，我又是個南北不分的路痴，見面機會竟比出國前猶少。最後一次會晤還是托德州文友之福，我領著一車子琦君粉絲，胡指亂揮地，縱橫兩大州，換了無數條高速公路，才終於踏進琦君家門。那回賓主盡歡，相約來年再聚，卻一延再延。琦君不只一次歎道：怎麼我們住得那麼近見面卻如此難啊！可惜我那時畢竟年輕，聽不出她語中的無奈蒼涼！
我們雖不常見，書信電話卻沒斷過。她那時火力猶旺，筆不停歇，我亦偶爾塗鴉，兩人常在電話中相互打氣。我尤喜她滔滔不絕的連環笑話，她則好聽我被逗樂之後的忘形狂笑。她深信一笑能解千愁，掛電話時從不言「再見」而說「報上見」。我的煩惱雖未必一笑盡消，她那句「報上見」的告別語卻點燃過不少次瀕臨絕滅的希望之火。
如筆下的煙愁無法散去
她晚年為風濕所苦不大動筆，我則在生活摸爬滾打中放鬆了筆桿，兩人不知不覺話題漸短，最後一次通話她明顯地沉寂多了，許久才蹦出一個笑話，我依舊開懷大笑，她卻幽幽地說：真高興又聽到你昔日的笑聲。我心口一緊，趕忙轉話問她自傳的進展，她歎口氣說，難？！寫不出來了。我聽了隱隱覺著不安，寫自傳是她晚年最大的心願，如果這個念頭都淡了，她還能像從前那樣活得有滋有味麼？臨掛電話前她答應寄給我一本新出版的譯作，我半玩笑半撒嬌地說：妳已經講了好幾次了，這次別再忘了喔！她大笑說：一定不忘！一定不忘！但她還是忘了。我等了又等，書始終沒有寄到，幾次欲撥電話，卻心虛地怕被誤解是為了討書而做罷。一拖經年，再去電時，電話已無人應答了。那一聲聲悠長孤獨的鈴響震得我心酸酸的，想當年她手腳麻利時，電話一通馬上接，此刻那個愛熱鬧愛煲電話粥的琦君到哪去了？
直到報上刊登她住進淡水安養中心的消息，我才恍然大悟她一定已經病了，否則怎麼會忘了對老友的承諾？隔年返鄉我特意帶著剪報，準備按圖索驥尋訪故人，終因行程緊湊未能如願，臨行前讀到別人為她立的傳記，不由想起她的老友海音，兩人同樣都在傳記問世之時年老失憶，書上描繪的總總，她們能一一解讀麼？
就在我返美不到兩月，且在我信誓旦旦下回一定排除萬難探望她的時候，她竟悄悄地走了。留下我兀自長痛！錯失最後一次與她見面續緣的機會，我心裡的懊悔與感傷，一如她筆下的煙愁，至今都無法散去。
據說她最終雖然糊塗，仍能辨識老友的面容，每日穿戴整齊地等著朋友去看她。不知那會她心中有沒有閃過我這個忘年交，我倒寧可她沒有，否則一定不解為何一個叫了她三十年琦君姐的知交竟然在她生命中的最後一程缺席？不過她若知道三十年來我不只一次祈求上蒼，不要讓她太快地老，我們的友誼才能長長久久，她或許就會釋懷了。但願那天高興起來翩然入夢，拿起電話對我說：放心吧，咱們這輩子斷層的友誼下輩子還繼續，報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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