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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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 偷筆/聖水 - 3之1

2023/12/04 05:30

◎偷筆

作者簡介:

偷筆,本名劉憲錡。1992年生於新北市樹林。中央經濟系、清大資應所畢。在機器學習領域研究文字情緒辨識和性別歧視,好累喔。旅日IT社畜,上班敲鍵盤教電腦說人話,講袂伸捙;下班搖筆桿教自己話說人,講到反車。

得獎感言:

感謝阿美姊跟柳橙哥,我們都活過來了。

謝謝孿生天蠍蛋蛋姊、梁博士、掐理、Yf、朵拉和田調看稿小小兵們。

謝謝當代文學四女神和創作者們、想像收音機紓緩冒牌情結。拜託加我好友。

有幸生在性別議題的年代。文學治癒我,也願文學予你弱水三千,渡一切苦難。

★★★

圖◎太陽臉

◎偷筆 圖◎太陽臉

過年前的台北,十幾度下著小雨。我撐著傘在木柵動物園門口找到穿著黃色輕便雨衣的哥哥。

「啥物風共你吹來?還會找我來動物園喔!」難得他今天沒有穿宮廟衫。

「無啦!tshuā我朋友來踅踅(se̍h)──」他說得愈來愈心虛。

「喔!信主得永生的姼仔(tshit-á)彼个。」現在才有機會好好看看哥哥,怎麼好像又更胖了。

「哭爸啊,現在要說伴侶啦!」他向遠方人群裡穿著洋裝、眉清目秀的女生招手。我也回頭向她揮揮手。「我就參母仔講欲對你出來嘛。」還是一樣不會說謊。

「蔡豬哥欸!」他趕緊叫我閉嘴,不要讓他的伴侶聽到。

 

我在長頸鹿園區,看牠們用長長的舌頭跟樹上葉子舌吻。護欄把長頸鹿隔得好遠,距離讓我們的體形看起來相去不遠。但其實牠們好巨大,黃澄澄的鬃毛配上斑點,好美。

「你欲啉(lim)水無?」哥哥從後背包拿出媽祖平安水。我接過水瓶喝了幾口。

(哪有人出來約會還帶自己家宮廟的聖水啊?)

「麒麟鹿敢會當燖(tīm)補?」

這哪裡來的怪問題。「他們不同科,有鹿茸的是鹿科,牠們是長頸鹿科。」我拿起手機拍長頸鹿低頭的樣子。

「讀大學著是無仝(kâng),好有洨問。」雨變小了,他拉開輕便雨衣,從桃園悶到這裡的臭汗味撲鼻而來。我假裝沒聞到。「無啦,看你面色遮䆀(bái),另工轉去乎阿母補一下。」我看了他一下。

「麒麟鹿相姦進前會啉對方的尿喔!」一般百姓最愛聽生物系的人講這種冷知識。

「幹,遮爽!啊下禮拜過年,你不找你伴侶來家裡吃個飯?」

喔。原來今天的主題是這個啊。「分手了。」「我今年過年不回家了,學校很忙。」

好像沒預料是這個答案。「喔,無要緊啦!」說完他跑回去找在涼椅上休息的伴侶。

(怕尷尬又硬要問,問個屁啊。)

 

離園時,雨過放晴後的夕陽拉長他倆的影子,信仰殊途的兩個人走到了一起。我好像可以再努力一下。

除夕夜外頭爆竹炸破八樓頂樓加蓋,震耳欲聾。電解質失衡的我一個人在地毯上痙攣。再次清醒好險只是大年初四。倒數第二次,一切都還來得及。

過完年三月分開學打工的錢沒來得及繳學費,沒差反正也沒有要念了。四月分房租也還來不及繳。這間住了三年的套房只有七坪。床墊棉被衣櫃都是房東的,只有白色地毯屬於我。

最近有條流浪狗時不時來打擾。我確定一下落地窗外的露台,沒有人,窗簾拉了又拉確定掩實了。台北的頂樓加蓋就是很麻煩,大樓蓋得密不透風,昨晚他跳著隔壁頂樓闖入我的露台,眼神閃著光注視著我。我假寐,不動聲色,直到天曉才聞不見他氣息,窗外露台只剩下他撒的一泡尿。回房裡拿來三十九元的藍色馬克杯,從壁沿吃力地撈起一小瓢,大概不滿20cc。用力往裡嗅,已經聞得到尿素久置腐敗的氨臭,夾雜著冷氣漏水的鏽蝕味。我大口哈氣,貓咪般的嗅覺消受不了這樣刺激氣味。往樓下倒掉杯裡髒水,拿露台灑水器沖掉地上的尿。回到盥洗台,重複洗了幾次馬克杯。住在台北頂樓加蓋就是很麻煩。

(沒辦法,今天還是得找上動物園的人,好煩。)

 

「今天約嗎?」我送出訊息。

「母仔說今天家裡媽祖生拜拜,晚上不回來嗎?」突如其來的訊息搶走了手機畫面。

「我今天很想──」(您已收回一則訊息。)

(好煩,你不是我現在要找的哥哥。我找熊又不是找豬。媽的怎麼有人可以放任自己胖成那樣,到底是不是同一個媽生的。)

放下手機,把蓮蓬頭拔下來。一般來說我都灌三次。頂加的水壓不夠強,必須瞄得很準。肛門灌滿水後,忍住三秒。拱起身子,像是一隻鯨魚,在海底憋氣,一二三,噴水排出氣和穢物,一二三再來一次。梅雨季太早報到的四月台北已經好潮溼,頭皮出的油黏著太久沒剪的頭髮。裝回蓮蓬頭開水打溼毛髮,我像是換氣太久的鯨魚,披著一襲黑亮的皮膚,但身體已經太黏了。

離開廁所前把藍色馬克杯順手放床下,然後恣意擱淺在白色地毯上。木地板吸飽了溼氣,我覺得此刻好乾淨。乾淨到當我看向天花板,天花板上的壁癌也長出一雙屬於狗的銳利瞳孔,盯著我看。

(我問心無愧,我直視著他,我不偷不搶。)

 

房東催討的訊息霸占住螢幕上半部。我小心翼翼控制手指,滑開通知,不要已讀,點回剛剛的對話視窗。

「哥可以借六千嗎?我打工薪水下來就還你。」

「啊不是上個月才幫你擋?」

(對方傳了一個醜豬的疑惑貼圖)

「房租差八千。」

「等一下匯──」

還沒讀完,訊息被收回。門鈴響了,天花板的瞳孔像是翻了個白眼,縮回壁癌的形狀。

 

他跟照片沒什麼差,三十幾歲留著寸頭小鬍子。皮膚有些痘疤痕跡,魁梧的肩膀掛著背心、短褲拖鞋,胸肌撐著乳頭若隱若現,圈內的標準熊腰虎背。其實長什麼樣子我也不那麼在意。

「我不玩髒不玩藥喔。」

水瓶裝了一公升的白開水,混入利尿劑,再倒進他的白色馬克杯。我讓他坐在床上,床單才烘過,自己則盤坐在地毯上。我跟他聊起那些無聊的開場白,對啊我學生物的你做什麼呢?喔上班族啊真辛苦。今天很悶熱吧多喝點水不要客氣,坐一下我去沖個澡。

坐在馬桶上,廁所門留了一個縫,讓我觀察他水喝完了沒。其實我已經好久沒去學校了,他身上的古龍水讓我想起大二的實驗課,老師帶著我們從豬的唾液中萃取出豬費洛蒙,雄烯酮。這是哺乳類動物中第一個被人類定義的費洛蒙。當時我聞了一口,鼻子紅著過敏了一週。我以為我是貓。鼻腔裡的鋤鼻器沒有隨著成長退化,我擁有比人類更靈敏的嗅覺受器。

上動物園很多次之後才發現錯了,我是長頸鹿。

 

「尿給我!尿在我臉上!」躺在地毯上,他拱起熊背俯視著我。趁還沒有完全勃起,我一邊刺激他的性器官一邊捶打膀胱。

「你這樣我硬不了。」嘴上這麼說,身體卻敏感顫抖著。「不是說好不玩髒,不玩聖水、不玩Golden Shower ……啊……」

(真想封住他嘴。)

舌頭潤溼他的性受體,但要留意還不能過度刺激副交感神經。一旦海綿體完全充血,壓迫到尿道就很難排尿。我要他尿,像長頸鹿交配前舔食對方的尿,透過鋤鼻器判斷對方是否在發情期。在他翻過圍籬逃去馬桶之前,我要用藕紫色的長舌頭征服這頭熊。

 

「啊幹,不行,啊,好爽──」「啊幹,好爽,啊啊啊!」

無論膀胱大小,生物的排尿時間平均都在二十一秒。前五秒舌頭涎著,好溫熱,像黑潮暖流沖進我的冬季太平洋。除了一點尿垢,新鮮尿液其實沒有什麼氣味。不自覺拉起他熊掌,摩挲起來溫暖得像我第一次去木柵動物園,在企鵝館裡迷路半小時,最後拎我回家的哥哥的手。那時候他還沒那麼胖,沒有脂肪阻絕熱傳導。

(必須逃出歡愉快感,我還有正事。)

接下來十秒拉回理智的我掩住他眼,搶過藏在床底藍色馬克杯接著,八九十,最後一些被白色地毯吞噬掉了。

 

「我去廁所洗一下。」從他胯下爬出來,轉身顫抖的手小心護好馬克杯,放進房東附的小冰箱,還用杯蓋密封。雙手雙腳蹲在馬桶邊緣,嘩啦啦尿濺到小腿傳來熱感,但我現在並不在意。八九十,尿液墜落的聲音愈來愈小。我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去學校的?

那堂課叫中醫與現代生活嗎?大一上學期週一早上八點的選修課程。全蠍、斑鳩治痙攣,孕婦不宜,葉老師講得起勁,同學睡到抽筋。葉老師竟從箱子裡拿出乾燥蠍子,問同學需不需要補一補。下課我跑到講台問葉老師,動物入藥常見嗎?蠍子乾燥了就沒有毒嗎?老師說吃多了才有毒。

 

廁所門外傳來咕咕嚕的叫聲,住在這裡兩年多了沒聽過鳥叫聲。

「我要長翅膀了。」穿好褲子開門,看到他從包包拿出吸食器和看起來很舊的白色塑膠盒。「你要跟我一起飛嗎?」抬起頭看著我,可愛又帶著陽剛的臉龐咧出幾乎不符合比例的笑容。

(剛怎麼沒注意到他眼窩這麼深?)

「是Skype嗎?」透著塑膠盒藥丸是藍色的,跟大一時葉老師給的一樣。老師說中藥也一樣,藥吃多了都是毒。說的時候我坐在他懷裡,環抱著我。聞到藥味有些暈眩不斷哈氣,聽說第一次都是這樣的。我說我們好像袋鼠,他問那要一起上動物園嗎?吸食器白煙裊裊如鼎盛香火,琉璃光殊勝十方接引。頃刻間他趴地低鳴咆哮像狼嚎,好瘦,我覺得我們更像是袋狼。

(很長一段時間裡,動物園是我們倆的暗號。當然現在動物園只屬於我。)

「你才幾歲當然只見識過Skype吧!」再拿了一些出來,才看清楚是綠色的LINE。他眼神開始渙散空洞,眼窩愈發深沉。他說他根本不是什麼上班族,他是這個學區升學高中的生物資優班導師,上個月才靠著LINE嗨了兩、三晚趕完教學計畫。我趕緊確定他這兩週沒有用,他說又不是吸毒吸到腦子壞掉。放下心的我拿過藥盒,他繼續碎念念生物沒用啦我們都是食物鏈底層。

(我知道啊所以我不去學校了。為什麼葉老師還要來煩?吃藥也治不好老師們都愛說教的毛病嗎?)

我有些不耐煩,追著吸食器逃逸出的白煙不自覺地張開嘴巴露出犬齒。哈氣的同時看見剛剛還是活生生一頭熊的他,漸漸長出鱗片,顏色要比黝黑的皮膚再淺一些但又比白色地毯再深一點,我看得出神。他又追了幾口,抓住我的頭把藥呼到我嘴裡鼻腔裡,然後大力吸吮我比人類還長的舌頭。我纏上他的頸,在他肩膀上睜開眼看到他胳膊鱗次櫛比的鱗片一片片羽化成灰白漸層的羽毛。他挺進我身體的時候,我幾乎只悶哼了一聲。

(我忙著在想、哇噢,這是演化生物學課本嗎?上動物園以來從沒看過誰能幻化成羽類。)

「咕咕嚕!」他大力揮動上臂,羽翮飛肉弓起身子隨時準備起飛。我再補幾口,鎩羽也要和他一起騰空盤旋。藥讓鋤鼻器受體燥熱在神經網路竄動,每個突觸都更緊密連結,連他揮動翅膀拍打我的臀部都讓我血脈賁 張,幾近多巴胺高潮。他的性器並不長卻浸淫尿道球腺液,抽動我幼弱敏感的腸壁焚炙攝護腺。我的鱗片也開始脫皮孵化羽毛,像隻雛鳥被他牽動不能自己。我開始跟著嘔唲鳥鳴,學習鳥類傳遞訊息的方法。

 

我感覺到他的汗在我溼冷的背上膠著。一念無明,愈是用力捅進我的身體,腸壁傳來的炙熱感就愈發萎靡不振。一旦起心動念,定是要在畜生道裡一念復一念,墮入虛無。囫圇吞棗他鼻孔嗆入更多粉末,壓著我的頭要跟他一起飛。

我們必須起飛,否則邯鄲學步前方盡頭就是高潮後的無力深淵。

「咕咕嚕──我是鳥,我要飛!」他竭盡嘶吼,像是掙扎。但畢竟身軀掛著密度太高的肌肉,腸子牽掛太多排泄物,滾絞(kún-ká)反腹。熊鳥先生氣急敗壞追了幾口,更加振翅狂舞。

(只有這時候我和另一個獨立的生物體建立的連結才是神聖的有意義的,才讓另一個個體得以感受我全然的良善。我們一起見證彼此最無可告人的桎梏病痛,一起天生羽翼上動物園一起治癒彼此。我們之於彼此是生命的源泉是水一般的覺所覺滿、五蘊六根福杯皆溢,只有這時候界門綱目科屬種才接納我,我尋得同類,我才存在。)

 

頃刻間,一地羽毛揚起七坪大的房間,眼前一陣白如生眼翳,我好像跟著飛起來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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