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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陳東海/溪口王爺的金牌 - 2之1

2024/01/04 05:30

圖◎阿力金吉兒

◎陳東海 圖◎阿力金吉兒

天濛濛亮,阿江騎著機車搖搖晃晃從構樹壓頂的堤岸路轉進溪口宮廟埕時,忍不住抱怨,就差沒工具,要不早把這沿岸茂密交錯的構樹群修剪妥當,那瘋長的樹枝打在安全帽上,搞得他耳底嗡嗡鳴響。

他機車熄火滑行,繞往廟後金爐的小空地,那金爐粉漆斑駁,水泥座裂痕日漸明顯,阿江忍不住嘀咕起金爐破舊。他今年七十五,前幾年的健康檢查,血壓、血糖、血脂肪開始冒紅字,一趟機車五、六公里路就能搞得他腰椎痠麻、筋骨散架,何況這百年的老廟,也該修補翻新了。

這時,阿菊已經守在廟口石階等鑰匙開廟門,阿江拔下機車的鑰匙串遞去,然後逕往廟前走去,面向馬使、中營那叢翠綠高挺的牧草,挪開馬步,輕緩轉腰伸展。

瘸腿阿菊每天趕早來擦洗拖地,阿江進廟裡也不至於妨礙清掃,但──阿菊都五十好幾了,要惹出什麼曖昧也不可能,但畢竟是孤男寡女,同處隱密廟內終究不妥。總之,這時間阿菊開廟門、入廟打掃,阿江在廟外自在些,也是認真看過YouTuber太極拳教學的,像不像兩分樣,重點還是活動手腳,阿江都這年紀了。

這天他記得清楚,阿菊接過鑰匙,扶著廟前石鼓,瘸過兩段石階,靠著正門細密繪製的門神,摸索出開廟的鎖頭,然後入廟,一如往常提著水桶,幾次進出。

聽到阿菊在大殿高喊出聲時,阿江的二十四式太極都還沒打完。阿菊做事伶俐,整理廟殿更是熟手,來來去去最多打個招呼,這般高聲喊叫前所未有,阿江一時會意不來,回頭呆愣,等阿菊又慌亂地從廟門探出頭喊著,這才聽清楚,喊的是:王爺公的金牌不見了!

 

關於溪口王爺金牌的失竊案,我盡可能詳細登載的筆錄也就是這樣了。

這年,我從警專畢業分發鄰近出海口的小鄉鎮。學長說,這庄頭沿著蜿蜒的堤岸小路到海口將近四公里,放眼望去,除了魚塭還是魚塭,偏鄉地區搞不出什麼麻煩事,平日就騎機車沿著塭墘產業道路露臉幾回,假日會忙些,得巡邏車加開警笛,恫嚇那些市區來的,玩過火的飆車仔,日子大致輕鬆順心。偏鄉地區就適合養老,當然,學弟年輕有為算是委屈,不過缺的只是記功敘獎,該磨練的行政基本功都還學得到,以時間換取空間,累積足夠年資後,未來請調高升,仍大有可為。

宮廟的金牌失竊是個小案子。

溪口王爺宮位於河堤和魚塭之間,是十坪不到的小廟,名不見經傳,Google Maps直接忽略,樸素的宮廟裡外乾淨,可見管理不差,但要說香火鼎盛那就遠遠不及庄頭的主廟,李府千歲府,張揚昂翹的飛簷、精製的剪黏燒陶、豪華氣派的寬三間。

早年海口常有無名水流屍,附近塭主時常善心收葬,後來在溪邊撿到無名的王爺神像,於是就近搭建草寮奉祀,因為護佑魚塭威靈顯赫,數年間各家塭主集資建廟,就有如今廟體。這般建廟傳說並不少聞,民間信仰總會想方設法灌水建廟歷史,眼下所見的就是,普通的小宮廟,鄰近的塭主偶爾入廟上香,熱心的村民逢初一、十五會來敬獻鮮花水果,偏荒小廟也用不著什麼管理委員,只有一位像似志工的廟公,和塭主贊助請來打掃的清潔工。

報案的就是清潔工阿菊。

阿菊有殘障手冊,是鄉公所的約聘工友,每天上班前趕早來王爺宮幫忙,主要是整理神明桌案、拖洗地板。這鐘點並不好賺,之前還好,年來阿江變得健忘、痴呆,宮廟事務像節日敬花果、添購金紙沉香什麼的,她也得關照提醒,其他宮廟裡外看頭顧尾的就更不用說。這就解釋得通,大清早開廟門,阿菊就發現、驚呼王爺的神明牌不見了──那純金的雙龍浮雕金牌。

問題是,宮廟遭小偷,王爺是被害人,事主卻還得是廟主或廟公,再怎麼說,提報財物損失得當事人,一位鐘點清潔工在沒有取得合法委託書的情況下,提報失竊完全不合程序。

阿菊急哭了臉。她說懂,在公所上班,哪能不懂。偏偏阿江就沒報警的打算啊,這事怎能不報警?王爺裡裡外外哪有什麼像樣的東西?好不容易有塊金牌掛在胸前妝點威嚴,金牌被偷,王爺公的顏面要擺哪兒?

更重要的──聽得出來,這才是阿菊真心想的。

偏僻的溪口宮,固定進出的就只有阿菊和阿江。照理說,王爺遭小偷,阿江應該比誰都緊張,怎麼也不能這麼好整以暇,怕就怕真痴呆了,搞成麻木無感,如此這般責任就全在阿菊了。難怪阿菊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要知道,如果阿江明說是故意藏走金牌那倒沒事,如今搞成這麼曖昧不明的,外人看在眼裡又會怎麼想──

廟公沒理由偷金牌,倒是阿菊這外人,天天來宮廟走動,看著厚重的金牌難保不起賊心,於是,故事就會說成阿菊偷金牌,欺老人痴呆無知,或阿江看在眼裡卻心地寬厚,不願報警,想著大事小事一概當沒事。

阿菊死活不能揹這黑鍋,雖然瘸腿領身障證明,從小到大,道德良心也從沒虧欠過,風言風語的以後還怎麼去公所上班?

學長說這只能文書登載,備案處理。除了非當事關係人,報失竊案依法無據外,擔心未來個人名譽受損,也超乎當前法律所能處理的。所以,給個簡單備案的文書,讓她簽名,聊勝於無。警察服務民眾局限在所難免,安撫心安也就夠了。

這就結案?我問。

學長笑說,偷竊案件其實不麻煩,知道目前失竊破案率多高嗎?八成五到九成!那是因為市區三五步路就有監控攝影,出案子立即能掌握竊賊行徑,比照做案習慣鎖定嫌犯簡直手到擒來。但在偏鄉地區可沒這麼容易,以這案子來說,宮廟、河堤和塭墘產業道路,都沒監控,竊賊的蛛絲馬跡付諸闕如。事主真要報案,夠我們傷腦筋的。王爺保佑,當事人不報案,丟失的也只是小宮廟的神明金牌,財損微薄,絕非重大案件,肯定上不了新聞媒體。

我想著涕泗縱橫的阿菊,總覺得這麼敷衍不妥。

學長拍我肩膀說,年輕人有點企圖心還是好的,反正除了例行巡邏也沒什麼事,要是怕閒著,想隨意查訪學經驗也是可以的。

我說,沒有查察的方向。學長笑說,密室失竊的偵查哪需要什麼方向?膝蓋想也知道,十有八九是監守自盜,阿菊的嫌疑不大,找廟公還比較可能問出眉目。

「不過,畢竟是神明事,也沒正式報案,凡事點到為止,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別涉入太深給自己惹麻煩。」學長掉起書袋建議。

午間巡邏我繞往溪口宮。

阿江微瞇眼,斜躺在廟外的高腳籐椅。我先進廟給王爺公上香,神像披身的龍袍刺繡被燃香久燻變得灰黑,倒是頸下胸前有突兀的灰白區塊,猜想應該就是原先金牌的所在。

走出廟外,阿江盯著我,說沒看過我。

我笑說到職不久。然後,指著廟裡王爺問起:那金牌不小,損失慘重喔。

阿江聽若不聞,先是豎大拇指說,近海的鄉鎮單純有人情味,海口看蚵棚看夕陽,溪口賞鳥釣魚,年輕人分發來這兒,運氣不錯喔。

「釣魚無?」他自顧自地聊起來。

「溪口是好釣場,越過堤岸的這段更是沒話講,秋冬的沙梭、虱目魚,入春之後的三牙、海鱸,都循著半鹹淡的流水,自出海口洄流入溪,那虱目魚、鱸魚三、五斤重,拉得人膽顫心驚,再就那三指寬的沙梭,酥炸後肉質彈牙,更別說三牙的肥嫩,熱鍋油煎入鍋,腹內油脂混入厚實的背脊,逼出特有的鮮甜,吃過就再信不過其他什麼好魚了。」

我覺得阿江說的是沙灘海口。溪岸這頭偶爾會有釣客提冰桶、揹釣具,下堤岸到溪邊釣魚,只不過溪岸野草蔓生,平坦處卻又卵石交錯,沒個腳路,稱不上好釣點。倒是兩、三公里外的出海口,面海寬闊一望無際,黃昏後在沙灘插竿灘釣的不少,附近又有水閘門,汽機車可達,假日也常有外地人帶小孩來投網抓螃蟹。

我說,不釣魚。執勤時偷閒釣魚,被投訴就吃不完兜著走,而下班休假,誰又會無聊地守在這大片單調乏味的海口釣魚?

可惜啊,阿江搖頭,然後聊到年輕時釣魚的往事。

廿歲等服兵役那年阿江迷上釣魚。

開始是同學阿國拉他作伴,後來是阿國的朋友林仔也加入,就此同梯的三人變成死黨。林仔家裡開公司,是出手闊綽的富二代,他學會釣魚後簡直瘋狂,每次出釣不只負責開車接送,還包辦餐點飲料,來興時釣竿、海蟲、活蝦一應備妥,直接到死黨家抓人,拜託作伴陪釣。

就那陣子,他們找到出海口沿線的釣場,位置是偏僻些,但是釣況極佳,特別是溪口宮附近,越過堤岸的河段,正是海水漲退,與淡水交會處,各款魚種都有,而且索餌乾脆,釣起的個頭都比其他區域的大上一碼,完全是痴迷釣魚的洞天福地,在這隱密的河段,他們總能釣得盡興、釣爆冰桶。 

如果不是惹出後來那事,他們不可能輕易放棄這釣點,喔,不只釣點,連結伴釣魚那回事他們也捨棄了。阿江歎氣說。

 

那天,午後的日影被遮掩在積累的雲層裡,微風輕柔拂過水面,水波粼粼晃動,無可挑剔的好天氣。我們架好釣竿,輕鬆地等待著。不知名的水鳥成群飛掠,倒影繽紛熱鬧,遠方有海鰱騰空翻躍,近岸也有小臂粗的虱目魚悠哉游過,可我們的釣竿卻出奇地安靜。

我們啃完麵包,也喝了兩罐啤酒,打底的誘餌三兩下甩光,海蟲不行就換活蝦,沉底的不行就換浮標,二號鉤不行就換六號鉤,可是折騰半天,溪裡的魚就像串通好的,巧妙地避開我們的魚餌、釣鉤,別說上鉤,竿尾、浮標全都紋風不動,毫無吃餌的跡象,尷尬得讓人頭疼。

時近黃昏,林仔開始煩悶焦躁起來,先是狂踢岸邊的牛筋草、扯馬鞍藤、撿石頭砸浮頭的石鱸。再後來,不發一語地把整包海蟲扔進水裡,隨即粗暴地收拾釣具、裝袋,往堤岸走人。

我和阿國訕訕相望,林仔家裡有錢,當然不會在乎釣起多少魚,之前幾次魚獲豐碩,他都推給我和阿國帶走,他喜歡的是誘魚咬餌,與潛藏水底的魚拉扯的那種感覺。不難想像他半天張羅吃喝、釣具釣餌,又開個把小時的車程,痴痴守候的結果卻徹底被魚給耍了,心情當然好不了。

我和阿國收拾冰桶隨後跟上,攀爬越過堤岸時,他已經坐在溪口宮的台階,看著廟旁的魚塭出神。阿國拿出冰桶僅剩的啤酒遞給他,順手揀出凍死的白蝦,扔向魚塭。

「啪!啪!」水面幾聲連響,不得了,那塭裡的鱸魚炸翻地推擠爭搶,林仔眼睛炯炯放閃,二話不說迅速從背袋抽出手竿,綁釣組、鉤白蝦。果然,才拋竿落池,釣線急速扯直,林仔緊抓釣竿,又驚又喜,喊著阿國要手網,阿國也是手忙腳亂,喊我準備冰桶。

大鱸魚接連被林仔拉上來,三兩下大冰桶就塞爆了,整個下午的陰霾一掃而空,因為太過興奮,我們都沒留意到從堤岸便道急速奔來的機車聲,等看到機車,坐後座打赤膊的中年男子已經跳下車,怒氣張揚地衝到我們面前。

「幹!」他怒聲幹譙,伸手揪住林仔的胸口,我們還一頭霧水,他看著滿冰桶的鱸魚,氣急敗壞地嚷著同伴扣住冰桶,叫警察。幹!偷釣,恁爸就不信抓不到你!

我們連忙解釋,純粹釣好玩的,也從沒偷釣過,林仔更是低聲下氣地道歉,願意出錢賠償。中年男子完全聽不下去,他黝黑的胸肌壓在我們面前,揮著粗壯的臂膀招呼同伴,堅持報警處理。

我心驚膽顫,腦袋一片空白。

他的同伴靠前安撫,說的大概就是,年輕人不知輕重也欠教訓,但是進警局會有案底,以後就害了前途之類的。原來凶悍粗暴的是塭主,幫忙勸說的是廟公。塭主放開林仔,滿嘴髒話又罵了半天,最後喝聲叫我們去廟前跪下。

我和阿國都聽話跪了,林仔卻硬挺著不從,阿國怕又惹塭主的火氣上來,一番拉扯拜託後,林仔才紅著眼眶跟著下跪。廟公進廟點香、插香爐,要我們看著王爺公懺悔,然後勸著怒氣未消的塭主說:夠了啦,就跪一炷香,讓王爺公親自來教訓!

那天回程,林仔開車一路狂飆,我們三人都沒說話,其實也不知道能說什麼。直到下車,阿國才拍著林仔的肩頭,憤恨地說:等著看,做兄弟的不會讓你硬吞這口氣!

「做兄弟的不會讓你硬吞這口氣!」我很羨慕阿國講得出這麼有情有義的話。直到他找我說起計畫,我才驚覺他說的完全不是顯擺場面話。

那是兩星期後的事,阿國語氣堅定而挑釁地問我,有沒有lān鳥?我當然點頭。然後他指派我負責取貨。取什麼貨?阿國沒多解釋,只吩咐我時間、地點,和賣家碰面,安靜給錢取貨別多嘴。錢是阿國給的,金額不少,他和我手頭都不闊綽,有可能林仔才是金主。

「這玩意得特別小心。」給貨的陌生人有些年紀,他收鈔票塞口袋時,略顯緊張地提醒:「別看它像粗鹽,這高純氰化鈉,隨便一湯匙就能毒死上百人,買這麼多可別惹出大麻煩。」

之後,我們重回魚塭,執行阿國精心籌畫的復仇計畫。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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