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夏日歌單】 李桐豪／十面埋伏

◎李桐豪

◎李桐豪

男人泳褲款式大抵隨著年歲增長而改變：十二、三歲的男孩，面對發育中的身體極其彆扭，偏好及膝泳褲，企圖把自己遮掩起來。年紀大了些，嘗過青春肉體的甜頭，迫不及待地換上貼身三角泳褲，褲頭向下拉，秀出腹肌與人魚線，更騷一些的，連半截股溝都露出來了。然而人過中年，仍做此打扮，未免顯得猥褻，換回四角泳褲，卻哀傷地發現褲頭被肚腩擋住了，再拉，還得再往上拉，腰帶幾乎切齊肋骨了。拖著笨重的身體游個幾圈上岸，淌著水的泳褲，鬆垮垮、溼漉漉，無異於紙尿褲。

前者太下流，後者太難堪，夏天的開端，小說家在網路上尋覓一條「正常」而「合理」的泳褲，然而電商運行的邏輯是這樣：Google了京都烏丸東橫INN，頁面會跑出四條的三井花園和APA，瀏覽過aussieBum，臉書廣告便迫不及待地跳出TOOT和MARCUSE，照片中的男孩或身穿低腰三角扶桑花，或白色後空丁字褲，一朵朵浮花浪蕊，搔首弄姿，恍惚的剎那，小說家以為自己逛的是Pornhub而非F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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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少年時代的房間，牆上貼滿王家衛電影的海報與酷卡，對世界展示著無人知曉的品味。隨著上大學離家，臥室淪為倉庫，青春期面對海報明星，夜夜不斷膨脹的欲念，併著愈疊愈高的紙箱，都蒙上了一成灰。但臉書的牆面不同，去年此時你吃了什麼肉桂捲，聽了什麼獨立樂團，都有人幫你做動態回顧。買過《光榮城市柯語錄》也買了《被討厭的勇氣》。追完《雙層公寓》之後，下個月就會收到Netflix電郵，推薦《單身即地獄》、《欲罷不能》，「我們覺得您會喜歡這些新片，快來看看吧！」

大數據演算法留心我們的一切，已然是陳奕迅〈十面埋伏〉裡的跟蹤狂了，「聞說你／時常在下午／來這裡寄信件。逢禮拜／留連藝術展還是未間斷／何以我／來回巡邏遍／仍然和你擦肩。」電商恐怖情人沿著我們的網路數位足跡侵門踏戶，死命地在住家樓下按電鈴。

是傅柯《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裡的概念：「我們的社會不是奇觀社會，而是監視社會……我們既不在露天劇場、也不在舞台上，而是在全景機器中，被它的作用力消耗，我們是自作自受，因為我們是整個機制的一部分。」我們是自願開門，讓他們進來的，PChome擁有自己的信用卡號，蝦皮購物車上有待結帳的Lesson One洋芋片和TENGA，沒有什麼比一份購物清單更誠實，更能代表我們自己。

FB邊欄泳褲廣告的男孩露出邀請的微笑，小說家猶疑一下還是點開來，綠色迷彩、不敗素色四角、Sean Cody同款……緣溪行，忘路之遠近，打開一個分頁又一個分頁，鮮美芳草，落英繽紛，轉瞬之間，一個古銅色肌膚，白色泳褲男孩照片跳了出來，小說家耳邊一陣轟然，男孩髖骨的蜘蛛與笑容都跟當年一樣，泳褲是北齋浮世繪花紋，他心裡掀起巨大海浪翻湧，「分開一千天／天天盼／再會面／只怕是你，先找到我／但直行直過，天都幫你去躲／躲開不見我」。他想，他逃不掉了。●

■【夏日歌單】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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