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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李月樹／隱約懂事
圖◎太陽臉
◎李月樹 圖◎太陽臉
當我還在找尋鉛筆、收拾書包準備去上學時，老爸總是拿著牙刷，一邊刷他剩沒幾顆的牙齒，一邊從長屋後落走到大門口，去取他訂的牛奶。由於長屋同時租住了好幾戶人家，他就邊刷牙邊跟鄰居打招呼，當然我的同班同學阿銘母親例外，因她是房東女兒，見到我老爸總是催促著要房租，家父就會沒好氣地回應：「透早就咧討錢，是毋捌看過錢喔？過兩工啦──」
眼看他們即將爭吵起來，我和阿銘為了避免掃到風颱尾，趕緊揹著書包上學去。
由於我是老么，父母和兄姊對我疼愛有加，從來不會管我功課好不好，而我也不會鞭策自己，班上五十幾位同學，每次考試大都維持在十幾名左右，我就覺得可交差了。阿銘卻不一樣，他的父母要求很高，加上拳打腳踢教育，逼他總得辛苦拚到前幾名。
有一回他好不容易考到全班第一，我和好友阿任都頗為他高興，放學時一路奔跑回家，告訴他父母這個好消息，誰知他母親還是一張臭臉：「讀遮濟冬才頭一擺考第一名，是有啥物通歡喜？」
看到阿銘老母那副嘴臉，我趕緊識相地轉身離開，心想：考第一名的又不是我，我高興個屁。他吃他的米粉，我不用喊燒！一時單純的心思也跟著複雜起來。
幸好大家都是小學生，之後相約踅幾次夜市，公家喝幾袋紅茶，大人的事情早就拋到九霄雲外了。
記得有一次美勞課，老師說要玩黏土，但我們哪有錢買？於是我和阿銘、阿任三人約好去鬼仔坑（貴子坑）黏土廠旁撿免錢的黏土。
穿過大同街，沿著中和街，繞過大埔和牛埔這兩個墓仔埔，眼前就是一大片挖得白蒼蒼的鬼仔坑岩壁，因當時尚未禁採，一條鐵鏽斑斑的生產線順著山路送下白磁土，是北投製造陶瓷器的主要原料。而黏土廠旁沿途掉落許多小碎塊，我們只要低頭彎腰隨意撿幾個，用舊報紙包一包，此行目的就算達成，接著當然要去不遠處的水咚咚瀑布玩水了。
傳說水咚咚瀑布跟不動明王降伏巨蟒有關，故又名不動瀑布。但我們小朋友還是比較喜歡水咚咚這名字，覺得藍天下，翠綠山林間，那幾十公尺長的白色水簾凌空揮灑下來，當然是水咚咚（漂亮）！而且脫掉上衣，站在瀑布下淋浴、戲水，絕對是從頭到腳徹底清涼，連毛細孔都舒暢！
除了玩耍之外，功課還是得做，我們就輪流去同學家寫作業。等輪到阿銘家時，我們既愛又害怕，愛的是有抽抽樂可玩，怕的是他父母脾氣喜怒無常，不時給我們臉色看。因為阿銘老爸在國小福利社工作，他買回來的抽抽樂遊戲，大獎都會先抽掉。經過阿銘示範，我們才知道，原來是把整張籤紙對著電燈泡一照，如此一來，大小獎字樣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們只要把大獎籤牌撕掉，這樣小朋友就會一抽再抽，怎麼樣都抽不到任何大獎。
雖然當時覺得這樣做很有趣，很有生意頭腦，但事後想想，也會覺得大人世界好複雜，偷吃步還真多，連抽抽樂這小兒科都可以作弊，而自己竟然當過幫凶，欺負其他小朋友。
有時做完功課，午後時光頗漫長，阿任就會邀約去小坪頂靶場挖子彈頭，他說子彈頭可以用來當項鍊墜子，很拉風。於是我們順著稻香路，一路蜿蜒上山，爬到國華高爾夫球場旁邊的軍用靶場，然後隨地撿起一根相思樹枝，在靶場山壁上亂搓亂挖，希望能幸運地挖出來。
雖然我們前後去過那裡許多次，但我從來沒有挖到過任何一發子彈頭，倒是在球場邊有撿過一、兩顆高爾夫球。
迄今對小坪頂印象最深刻的是有次在靶場附近的小湖邊，看見幾位阿兵哥在保養槍枝，接著他們發動一輛坦克車，先是沿著湖邊開，然後開著開著就直接駛進湖裡面去了……
小學四年級，我家搬到火車鐵道旁。當阿銘、阿任跑來找我玩時，我就從老爸的工具箱裡找出三根鐵釘來，放在鐵軌上讓火車輾壓過去，這樣我們馬上就擁有三把扁平的寶劍可以「相殺」，像演布袋戲般短兵相接，互相鏘鏘鏘廝殺得很過癮、很開心。
有一次，級任老師說假日要做家庭訪問。
那天恰巧我家都沒人在，我一個人坐在門口椅條上，兩隻手各拿一支寶劍對打，忙得不可開交。
突然間有人大喊我的名字，原來是阿任、阿銘和幾位同學跟著老師一起前來家訪。
我立即乖巧地站起來向老師問好，慈祥的老師也對我笑一笑，詢問我父母在家嗎？我搖搖頭，然後帶老師和同學進到租來的屋子裡瞧一瞧、看一看。
可能是家徒四壁，空間窄小，大家隨即又走出戶外。
接著，老師再問我幾個早已忘記的問題，並隨手做筆記。然後我也當起她的小跟班，一起去別的同學家串門子、做家訪。
因為老師人很好，所以我們一路上都有說有笑，最後她還請我們一人吃一根冰棒，真是賺到了。
沒多久天氣轉涼了，我唯一的外套也破舊不堪。有一天，上音樂課時，忽然廣播要我和班上另一位女同學去保健室集合。原來是級任老師將家訪資料提報上去，學校便派護士阿姨帶領我們十幾位家境清寒的同學，一起去市場購買冬天的外套。
領到那件嶄新的外套，我心裡突然有種無法形容的感覺，一方面是感謝老師和學校給我的這份溫暖，另方面是忽然發覺，原來我家算是清寒的，需要被關懷與救濟。
而一個經濟困窘、物質缺乏的家庭，為何會養出我這個常常覺得快樂多過煩惱的小孩呢？是因為我的父母、我的兄姊給我什麼嗎？是他們讓我這個老么在精神上得到富足的愛，而不在意物質上的短缺嗎？
雖然阿銘和阿任他們家境的確比我家優渥很多，但我的快樂並不比他們少。即使我家晚餐經常只有一鍋綠豆稀飯，或紅豆稀飯，但阿母說：有甜食可吃，好幸福！
那件嶄新的外套，讓我體認到，就算我是一個來自家境清寒的孩子，但我也是一個精神富裕的孩子。那外套不僅溫暖我的身體，也溫暖我的心，因為我感受到滿滿的愛。
忽然間，我有了一個白日夢，想要好好讀書、好好考試，像阿銘一樣，來衝刺個第一名吧！就算沒第一，前幾名也可以。
因此，考試前一週，我放下漫畫書，也不去踅夜市，更不去廟會看歌仔戲，一個人好不認真地讀起書來。
終於學期末，成績單發下來，我全班第五名，雖非第一，但從十幾跳到第五，也是前所未有，真是狗屎運啊！
考第五名，算是感謝級任老師那次家訪，以及這件外套，讓我變成一個逐漸懂事的孩子，在隱隱約約中懂得一些生活的什麼……
當然，放假還是要玩啦，阿銘、阿任，咱們來去爬丹鳳山，一起俯瞰台北盆地，在獵獵山風中，學大冠鷲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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