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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陳冠良/同類

2024/02/07 05:30

圖◎徐世賢

◎陳冠良 圖◎徐世賢

近五月,春雨遲遲,白天多暖,幾縷軟軟晚風就吹涼。返鄉的K,無論早晚,訊息裡的馬來西亞都是燒滾的熱浪,偶爾挾帶一場午後蒸出樹林莽氣的狂野雷陣雨。晚飯後,電腦前,K絮絮著在市場找到的新鮮食材與香料,下廚為家人實驗了哪些新料理,回來以後也要做給我嘗嘗。

桌上手機忽忽錚亮,是侄子來電。大伯(tuā-peh),可以下樓來一下嗎?耳邊的聲腔濁濁曖曖,像隔了層膠膜在顫動。透天厝,四樓到三樓,拐個彎,短短十來階的梯,狐疑到惴惴,腦中的跑馬燈停不住地閃閃爍爍。

起居的客廳裡,約莫已過連續劇時段,五十吋電視螢幕一爿黑。

面積不窄,但也不寬的籐編躺椅上,侄子與阿嬤,一少一老,一前一後挨坐一塊。侄子雙目泡泡的,兩頰溼亮,阿嬤的眉心輕輕顰著彷彿能聽見歎息的結。他們向我望了過來,空氣沒有戲劇化的膠凝,但時間很真實地頓了兩秒,我覷著他倆,心底陡地鏡子般地清楚明白了。

我都跟阿嬤說了。侄子低低吐一句,不費吹灰之力,好像以前的遲疑從未存在過。你看這个,講佮意查埔囡仔啦。阿嬤語氣試著清清淡淡,帶笑的嘴角澀澀的,有點僵,來回撫搓孫子大腿的皺皺的手掌,卻洩露了欲蓋彌彰的心慌。

如果成長是寂寞的事,我以為十七歲的侄子還多馱了一分孤獨。么弟二十出頭便與女友先孕後婚有了他,不消幾年光景,倆人婚姻觸礁,甜蜜枯涸,怨懟泛溢。離異後,侄子的日常屬於爸爸,而週末是媽媽的,牽了一隻手,另一邊就懸空,他可願望過,他們一左一右一同拉高他小小的身軀盪鞦韆?么弟生意忙,孩子只得厚顏交託自己的母親。好歹母親也拉拔大了三個兔崽子,再顧一個猴孫仔也不算為難。雖然嘴上三不五時哼著氣身惱命,但她還是把唯一的寶貝孫餵養得白胖,肚皮圓鼓像挺了顆西瓜,肥嫩的手腳似香噴噴的糯米腸,讓人垂涎想咬上兩口。

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襁褓到學齡,叛逆到懂事,我都在場參與了侄子這孩子從扁平到立體的每個轉變階段。他課業疏懶,我督促。對阿公阿嬤沒大沒小應喙應舌,我訓斥。鬧彆扭耍脾氣,就跨上機車載他四處溜達,種種大小欲而不得的,我盡量適當去滿足。拜他所賜,我熟悉了幼幼台的水果哥哥與姊姊們,認識一些聞所未聞的卡通人物,據觀察,他絕不可錯過的是動輒脫褲子露屁屁的蠟筆小新,還有魔法少女真珠美人魚……無論我們經歷多少開心溫馨或衝突交鋒,如今身長已拔高超過我一顆頭顱不止的他,依然大伯大伯地喊得親親熱熱,認真計數,喊得最頻繁的,肯定是阿嬤阿公摘冠,我居次,而爸爸只能敬陪末座了。

提及傷感,但媽媽不在排行榜,是不可逆的現實。一場清晨的意外車禍,不由分說橫斷侄子與媽媽短暫緣分,那年,他剛滿十二歲。若悲傷是個洞,他究竟跌落得多深?面對眾人關懷,他不是安靜不應,就是搪塞沒有怎樣。我了解他沒有逞強,因為不經意發現過他說不出想念的傷心,而偷偷地,無聲滴淚。爾後,我不曾再見他為任何事哭泣,直到這一晚。

侄子背著阿嬤,猛使眼色,擺明向我討聲援。

記得是個冬將竭,春微寒的晚上。半工半讀的侄子,結束第二份兼職打工,一回家便躡手躡腳摸進我房裡,還神祕兮兮將門扉嚴嚴鎖上。你幹嘛?我手忙腳亂匆匆斷掉與K的線上通話。我有事要跟你說。他將背包緊緊摟成一座靠山似的,一屁股陷入灰藍布面的單人椅。我等著他下一句,卻只有對面人家天台盆栽間的雀聲鏗鏘嘹亮。他幾度欲言又止,周身的雲翳聚了又散,明明暗暗,反反覆覆。那一霎時衝勁膨脹又瞬間頹然消風的神態,教他臉色一陣粉豔,一下刷白,若非同類,八成會以為他中邪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了。我索性推他一把。你怎麼知道?他瞠目,嘴都忘了闔上。就算在默契上通了電,我還是想聽他親口驗證,但他卻看似取巧,其實很賊地推稱就像我和K一樣。已經模糊是否問了什麼促使他對我坦誠,但言猶在耳的是他說,你一定會懂的。

我想,我毫不覺突梯驚訝,難道不是從他自幼偏好的人事物中已有所覺察,端倪之一是小學到高中,他的知己都是女生,即有閨密,但無弟兄。同類相認,成了彼此相知的同伙,但我們仍有所差異,我知道侄子還胸懷一股欲向阿嬤開誠布公的衝動,不過,我按捺住他。美其名顧忌對七旬母親必然造成的莫大困惑與衝擊,很自私的是,我自己櫃子的門也還未打開,雖然我懷疑那扇門,其實早已是虛掩而已。

眼前情景,遲早發生,只是速度超乎我的預期。我的頭皮刺麻,背脊針冷,但徹底不是恐懼侄子會不惜出賣,拖我墊背。千百句話像池塘裡爭食的魚群騰躍,我卻一句也撈不住。

共你飼甲媠媠閣緣投,毋知偌濟查某囡仔欲倒貼,哪顛倒欲去牽一个查埔矣?按呢別人會按怎看咱?儘管慢慢斟字酌句,卻似乎愈加的詞不達意。說不清是煩憂或忐忑,或無名的什麼像越堤的浪,洶洶拍擊著阿嬤的心臟。

是啊,別人會怎麼看我們呢?這像緊箍咒的束縛,讓面對侄子親口剖白的母親,並非不理解,卻在不想食古不化,但又無法輕鬆跨過意識底那條界線之間,窘迫揪扯。我閃念,若與侄子易地而處,母親也是相同的話嗎?或者,對我,她內心已各種演練無數次了。

母親是知道K的,更精準地說,K與我一家子人皆識。

K離開南洋半島念書工作逾二十載,故鄉已恍若他鄉。初遇時,我總浪漫地形容他一身漂泊的氣味,時光荏苒,他身上僅存的異國風味,大概就剩那一口流利的廣東話母語了罷。剛交往那會兒,K因著工作在島上北中南遷徙,無論落腳哪裡,每逢週末我必舟車奔去相聚。不明就裡的母親只當我結了新摯友,但那殷殷勤勤,幾乎常態化的不見人影,使她一度誤會K是個讓我神魂顛倒的女孩。若我難得例假日窩在厝,她還會忍不住試探,這禮拜那無去揣伊?多年來,無論做什麼,到哪裡,大事小事,細細瑣瑣,我陪K,K伴我,後來連工作都是互助互倚的伙伴,他的名字如膠似漆與我黏一起,已成模式,成現象,哪怕還沒碰過面,母親聞其名也如見其人了。

申請到永久居留,不再受限聘僱條件,也為了不想繼續分隔兩地,K一口氣搬到我家三百公尺外,僅隔兩條街的公寓,從此我們近水樓台,廝混得更理所當然。不確定是如何形塑而成的印象,K在母親心中是個特別照顧我的人。出於感激心理,或者母性的慈愛,得知K比鄰而居,她幾次像是不經意地要我問他有時間就來家裡吃頓飯,K雖欣喜,但臉皮薄怕尷尬,只心領,藉故推辭,總稱下次。

飯還沒吃,K倒先吃了不少別的。偶爾母親上菜市場買到難得出攤的油雞,聽我聊及K喜歡,便為他分裝一份讓我拿去。逢節日,端午給粽,中秋送柚。家中獲贈什麼新鮮的當令水果,也差我拎給他沉沉一大袋……凡此種種,她一貫撇說,食未完嘛拍損。後來,就算只是礙於不能失了禮節,K終究坐上了家裡的餐桌,而每回必有一道美味土油雞。三年新冠疫情,不能出境,每到春節,母親可憐K一個人過年淒涼,總會囑我找他除夕一起圍爐。

我與K不只是朋友,其實昭然若揭,明眼人都能輕易點破。到底我是粗枝大葉,裝傻裝迷糊,抑或是,母親的彷彿若無所悉,才讓我安心不設防、不避嫌?有時飯桌閒談,母親天外飛來,你們都不結婚,以後沒人照顧怎麼辦?我與K偷眼相覷,只憨笑。去年元宵後,K染疫確診,母親聽說他居家隔離,竟主動提出備餐,由我負責每日遞送。毋知影伊食有慣勢我煮的菜無?她嘟囔,手邊張羅的便當滿是比平日費工夫的菜色。伊真佮意食啦。我幫確實愛吃的K打包票……都說知子莫若母,不管她是平靜地了然於胸,或心有疙瘩地迴避,我都相信那始終沉默而迂迴的體貼,是包容。

母親剛剛那番憂慮遭別人另眼看待的話,明著向侄子,暗地等我一個表態?或講者無心聽者有意了?我久未吭聲,侄子著急,一臉期盼同伴助陣的迫切,逐成落空委屈。

阿嬤亂糟糟的心情也全擠在臉上,看著孫子鬱鬱的眼神裡透露著「你為怎樣欲遐爾辛苦」的不解,但更強烈是「你按呢會足辛苦」的不捨。

站在那裡,我有點動彈不得。感到一切既明亮又晦暗,彷彿赤裸又裹著薄紗。我不氣惱侄子的揭掉假面,傾斜了我片面認定與母親某程度上心照不宣的平衡,但有一瞬,我挨受於心不忍一記悶拳──如果母親對我與K早就心知肚明,卻不發一語,是能夠適時反過身喘口氣,而今背後侄子像一面真實的牆堵在那裡,她豈不深陷進退維谷的夾縫之中?

隨在伊去啦,以後按怎樣攏是伊家己的代誌。我周折幾番,卻彷若自白的圓場,粗糙而多餘,撐不了侄子,又攙不住母親,就像眼下這一局不會愈演愈烈,卻也一時半刻不會有解,對於侄子或母親而言,甚至我,都是。

該怎麼說,能再說什麼?靜默在三人之間緩緩擴張成淡淡的無奈。就像困在夜色降臨的山林,前程後路都潛危不明,只能就地暫卸包袱,各自紮營。

這晚散場以後,是有所凝聚,或有些什麼會就此丟失?

上了樓,侄子像道影子似的,尾隨我進房間。四目一觸,他話還鯁在喉,淚又先瀑。明明該是憂傷的青春臉龐,竟顯得分外清亮。阿嬤說跟男的在一起會很辛苦,可是和男生在一起就是我的幸福啊。侄子神色堅確,眼眶的紅潤卻又烙深一圈。侄子不能勉強阿嬤順其自然認可,一如阿嬤也無法逼迫他扭易天性。這矛盾的哀愁。

對待性傾向,十七歲的他渴求透明無諱,四十好幾的我秉持曖昧無事,就像我只要接納自己天生如此,他卻不必與自我頡頏,即便有點掙扎也拒絕隱藏欺瞞,必須所愛的人接受真實的自己。他坦率自己後,抑不住的情緒,莫不是母親對我與K默聲不問的態度,給了他過度正面的鼓勵,樂觀的期待?我的母親也是他的母親,而現在的他又該如何懂得,他的說破與我的不說之間,我們母親難解的糾結。

太多的安慰有時徒增負擔。但,讓侄子除了自己的房間以外,另有一個放心躲藏流淚的房間,我很樂意,也給得起。

幾天的日常,照舊運行,如常地過去了。

母親節,愉快的聚餐,一如往年。

飯席間,阿嬤不無炫耀地向一桌人秀出一只百貨專櫃的碧藍色小手提包,那可是孫子打工存錢買下的禮物。侄子高舉手機,靠著阿嬤臉貼臉自拍,鏡頭前陪襯拇指與食指捏出來的一朵小愛心。看這孫嬤倆的親密勁兒,心尖莫名一觸,經過那晚,他們仍好。那我和母親呢,維持現狀,我們也才能仍好?

剛箸起一塊咕咾酥肉,母親忽詢我K是不是要從馬來西亞回來了,還正確指出下週哪天。我一愣,詫異她竟牢記我之前隨口一應的日期,點點頭,「嗯,快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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