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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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王盛弘/時間的姆魯 - 2之1

2024/02/15 05:30

姆魯國家公園,山環水繞,神祕大地。

文.攝影◎王盛弘

抵達旅館,先沖了個澡,又鑽進蓬鬆雪白的棉被,四仰八叉,躺出身體的凹陷;洗塵為的是安頓心神,躺會兒、歇會兒,好讓兼程趕路時落後的靈魂跟上。

旅行也像集點,集滿了不想做的事,才能從事衷心喜愛的活動──九點五十起飛的航班,五點十分鬧鐘響起,六點出門,一番折騰後,差堪在出境前兩個小時現身機場;然後,把揉縐了的紙片攤平了那樣講,然後是排隊、等待、魚貫登機,嵌進窄仄的座位,很幸運地,三個半小時後在亞庇機場降落;市區住一晚,用過早餐後再度前往機場,直奔姆魯。

飛機很小,空調很弱,椅背網袋裡有一把扇子,斜前方一名歐美洋面孔胖乎乎的男人喘著粗氣搖著扇子,整個人是發好的麵糰滿出鍋盆,手臂上金色毫毛頂著汗珠,像毛氈苔腺毛分泌晶瑩的黏液。

熱啊這天氣,溫室效應與聖嬰現象一個是狼一個是狽,拉抬得氣溫屢創新高,台北住家陽台一溜盆栽,稍不留神,有的葉片被燒灼,有的莖幹被抽乾了水分,也有的,根本就是被煮熟了。而我,打算在這十二萬五千年來最熱的七月,前往遭赤道長刀攔腰劃成兩半的婆羅洲。

地球上最大的島叫格陵蘭,第二大島是新幾內亞,老三,就是婆羅洲。印尼加里曼丹在南,東馬在北,汶萊精緻如珠鑽垂墜於東馬的頸間。東馬分屬沙巴、砂拉越兩州,姆魯山國家公園位於砂拉越東北部,由姆魯、阿比、本那拉三座山脈組成,砂岩、頁岩、石灰岩結構,成就它宛如在奇幻冒險電影且透過IMAX大銀幕可以得到最佳體驗的,碩大無朋的洞穴奇觀,而在1974年成立國家公園,1985年對外開放。獨步全球的熱帶喀斯特地形,加上豐饒多樣的自然生態,千禧年,經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證,入列世界自然遺產。

穿過梅里諾河上長長的吊橋,便是國家公園,日光下一片深綠淺綠交織,我在管理中心前停了下來。

大概臉上掛著劉姥姥初進大觀園的問號與驚歎號?!很快地有一身工裝看似工作人員引導我購票。他在我手腕戴上紫色塑膠紙環,未來幾日憑這個手環可以自由進出園區,另有需要嚮導領隊的自費路線若干。

姆魯七月,沒有臆想中的炎熱。想想也不難明白,這裡不分四季(甚至沒有明顯的乾季雨季),加上山環水繞,滿眼都是綠。熱帶雨林裡,日光是大自然慷慨的贈與,卻也同時是珍稀的禮物,樹冠層伸肢展臂,攔截了七成,篩漏般地,而幼樹層,而灌木層,到了地面便只剩下了星星點點。

反觀大城市,沒有廣袤樹林的庇蔭,日光直射加上熱島效應,常苦於紅色高溫警戒,借重冷氣卻又加劇了地球暖化。城市森林是緩解高溫襲擊的一劑良方,研究發現,同一座城市同一個時間,水與樹木形成的綠帶,比起高樓大廈雲集的都市叢林,溫度可以低上攝氏十四度。我們常說要拯救生態,搶救老樹,奔走營救這個那個動物,我們自以為是救世主,而其實,若真有什麼善念,首先被救贖的總是我們自己。

這一趟在姆魯,五天四夜,鎮日於森林裡晃蕩,一草一木都令我分心,任何動靜皆引起我的好奇。

走著走著,突然地,叢草間傳來一陣窸窣。停下腳步、屏住呼吸,以目光搜索,所有微微抖顫的草葉都可疑,幾乎讓我確信自己是過於神經質了。然而,不旋踵,綠色陰影裡發現一隻綠樹蜥,我與牠的目光相遇,牠也在觀察我的下一個舉止。唉,安分不動憑你的隱蔽色便能夠欺瞞過我,這一驚慌,反倒洩漏了行蹤。

咦,樹幹上有隻昆蟲提一盞燈籠,體色是綠中帶白,斑斑點點像發霉。牠就叫燈籠蟲,又叫蠟蟬。我湊近,瞪大眼睛瞧個仔細,牠卻害羞地緩緩移步,我以目光尾隨,那裡還有兩個同伴呢。三隻燈籠蟲同步挪往更隱蔽的角落。對不起,我知道你們不是害羞,是害怕。

不遠處,巨大的樹幹上有隻侏儒松鼠正在享受日光浴。牠的棕褐色毛髮上染了薄薄一層青綠,像棕褐色樹幹上有淡淡的青綠色苔蘚。人們經過,牠奔到暗處,不一會兒又跑進溫暖的所在。侏儒松鼠只有巴掌大,牠想躲開人,卻又貪戀陽光的乾爽,小腦袋瓜子探啊探的,誠古錐。

一棵小樹前站一小隊人馬,我湊上前去,嚮導正指著枝頭,說,「大家要小心喔,這是條毒蛇,靠位於頭部的熱感應區偵測天敵或獵物,以鳥類或小型哺乳動物維生。」她掃視了一下大家,笑著又說,「小型的啦,你們不必擔心。不過,」她再次強調,「牠有毒喔,還是要小心。」這條蛇通體披覆黃底、綠色勾邊菱格紋,頭部呈三角形,細長的天鵝頸,身軀飽滿,規律分布綠色半環,尾部則像一小截豬尾巴似地纏在細枝椏上。

嚮導打開手機網頁,告訴我們,這是條婆羅洲鎧甲蝮,又說,「牠很懶,加上懷孕了,可以在這裡待上十天半個月。」為了驗證嚮導有沒有吹噓似地,三、四天裡,我多次走上荒無人跡的小徑,站樹下端詳,驚歎於牠果然一動也不動,只有一回,與前一日頭尾調轉了方向。

神經兮兮的綠樹蜥、燈籠蟲、侏儒松鼠,或看似老臣在哉的婆羅洲鎧甲蝮,莫不藉著偽裝、隱蔽色與擬態,在這生存競爭慘烈,一不小心便會丟失了性命的叢林裡求生存。

姆魯的嚮導多為當地原住民,他們操著流利英語,每每停下腳步,眾人還沒回過神來呢,他已經彎身,以細木棍自殘枝敗葉間拎起一隻竹節蟲,或舉起手臂,伸出食指,很快地有一隻抱樹蜻蜓打水漂的小石子似地輕輕在指尖一點,隨即飛遠去。

抱樹蜻蜓。

我想緊跟著隊伍聽嚮導的解說,卻總是殿後。初到姆魯第一天午後,加入了參觀鹿洞、朗洞的行程,途中,同樣落後的一雙白人母子在我前方不遠處,那名洋娃娃似的洋娃娃鬆開母親的手,快步走向我。他問:「你看到了什麼?」他有小鹿般清澈的眼珠,紅潤飽滿的雙唇,乾淨又漂亮。我打開相機瀏覽螢幕,他湊過頭來,我一張一張滑給他看,我感受到他的鼻息,身上淡淡的奶香。

孩子,透過你的雙眼,你又看到了什麼?我也想看看你看到的風景。

鹿洞、朗洞的參觀行程結束於傍晚,嚮導讓我們在可以仰望鹿洞的觀景舞台前解散。幾個小時的健行後,只有三兩青少年還有精神打打鬧鬧,多數人都有點累了,各自尋找座位,或眼神空洞、面無表情,或倚著椅背打盹,也有人鬆開鞋帶、脫去登山鞋,讓腿腳休息一會兒。

鹿洞因曾發現鹿的蹤跡,而命名為鹿洞。深入洞穴,刺鼻的氣味彌漫,嚮導將手電筒照向遠處,肉眼可見壁頂密密麻麻一片片黑褐像胎記,那是以皺唇犬吻蝠為主的蝙蝠聚落。地面則有蝙蝠和穴金絲燕的糞便厚如小丘,蟑螂啊甲蟲啊蒼白宛如幽靈的小螃蟹啊,在屎堆裡翻攪,牠們可能生在這裡死在這裡一輩子在這裡打滾,這些小生物又吸引了山貓等哺乳動物前來覓食,形成了以蝙蝠為核心的生態系。

洞裡,喀斯特地形崩塌形成巨大天坑,有個角度,可以望見形似高額、尖鼻、圓下巴,長得像林肯總統的側臉翦影,這是姆魯廣為流傳的圖像。唉,都說大自然鬼斧神工,其實是人類的多情附會,這些洞穴有數百萬年歷史,應該說,是美國那個叫做林肯的總統,側臉刀削斧劈,真像鹿洞一景。

約莫五點半鐘,眾人壓低著喉嚨歡呼,人手一支手機,熒熒發亮。吱吱喧鬧,細細碎碎地自遠處傳來,隱約看見蝙蝠紛紛在洞口集結,盤旋、迴繞,上萬隻蝙蝠扭成一股以抵禦食蝠鷹獵捕,烽煙裊裊一般,墨色大蟒一般,款擺的龍一般,很快朝遠方飛去。緊接著下一波現身,一波一波地,不絕如縷。

有說兩百萬隻,也有說是三百萬隻蝙蝠棲息於鹿洞,晴天傍晚離巢覓食,長征百公里。黑夜裡,牠們發出高頻聲波鎖定獵物,或以口就食,或以翅膀攔截捕食,或張開連結後肢的尾膜像勺子般舀食,可以吃進一半體重的食物,數百萬隻蝙蝠一晚上就消滅了十數或數十噸昆蟲蚊蚋。

蝙蝠彷彿姆魯的清道夫。

數百萬蝙蝠出巢覓食蔚為姆魯奇觀。

行前,去看了旅遊門診,「熱帶雨林啊……」醫生沉吟著打開網頁,一一說明注意事項,最後我打了疫苗,又拿回一袋預防瘧疾,有點兒刺眼的墨綠色膠囊,遵醫囑在出發前一週開始服用。不過,到了姆魯,驚訝地發現,這裡一隻蚊子都沒有。幾天後離去,身上也未留下任何叮咬的痕跡。

姆魯種種,出發前我已經有過預習,但要等旅程結束,溫習時,那些文字、影像才與我有了對話。這個世界,一般旅人可以到達的所在,都被羅掘俱窮如過度耕種的土地翻攪過,現代旅人啟程前,也好用功好期待地,透過文字和影像以上帝視角凝視,對埋藏於表象的內裡、隱而不顯的人文背景,心裡都有個譜;但是,只有在親臨現場,主觀經驗了種種細節,才能得到混融了公共知識與個人感受的綜合體驗,框限出獨屬於自己的風景。

在這裡,以個人生命當度量衡,就像以一握沙去丈量一座沙漠──五百萬年前,地球板塊擠壓,原本位於海底的姆魯隆起,石灰岩和珊瑚礁裸露於地表,最高海拔將近兩千四百公尺,其中,六十公尺高的刀石林尖銳、鋒利如劍戟,是石灰岩經長達百萬年風化與雨水溶蝕所豎立的時間紀念碑,地底則埋伏了全球面積最大的鐘乳石洞廳群,已發現者有六十餘座。要親睹刀石林,需攀上限時完成宛若闖關遊戲的山峰,我沒有為難自己,至於對一般遊客開放的鹿洞、朗洞、風洞和清水洞,都去了。

朗洞鐘乳石奇詭瑰麗變化多樣。

朗洞(Langs Cave)毗鄰鹿洞,由巴拉灣族人Lang Belarek所發現。鐘乳石、石筍、石柱奇詭、壯麗,燈光下,繁複奢華彷彿巴洛克巨構,扭曲的線條、豐富的細節又讓人想起托雷多的畫作。

風洞、清水洞距園區中心稍遠,以長舟接駁。長舟如梭、如黃鸝鳥蕉葉片,由當地原住民駕駛,長者在後控制馬達,少者在前,身旁置長篙、木棍,和看起來有點兒戲的塑料槳,視水流深淺、流速緩疾而使用。因多日無雨,梅里諾河水位較低,少年又是篙又是棍又是槳地輪番操持,還多次涉水或推或拉小船,十分吃力。上岸前我塞給了他小費,偷偷地,意在不必與相對輕鬆的長者分享。

乘舟幾十分鐘,是旅程的高光時刻。河底卵石歷歷可見,屈曲到河面的大樹幹上繫著鞦韆,當地人站水中,取河水刷牙洗臉,走路還有點踉蹌的小孩撲拍著游泳。天空高遠,湛藍中翻滾著白雲,陡峭的山崖上稀稀疏疏披覆植物,裸露處顯出了石灰岩本色。行進間,清風徐來,滿眼都是郵差綠,為我遞來了幸福與快樂,心是個可大可小的容器,這時它敞亮得能裝下全世界。

(待續)

半靠機動、半靠人力的長舟航行在梅里諾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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