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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王盛弘/時間的姆魯 - 2之2

2024/02/16 05:30

清水洞內有長達兩百餘公里與其他洞穴的連通道。

文.攝影◎王盛弘

一走進風洞,涼風習習,暑氣盡消。風洞系統的好運洞洞室裡,有一座須報名進階探險活動才得以目睹的「砂拉越廳」,面積世界第一,體積世界第二。

清水洞洞口眾多向下垂墜宛若藻井的石頭上,長著只有一個葉片的一葉草,這是此地才有的特種原生植物。洞內有地下伏流,長逾百公里,我蹲到岸邊以手掬水,清淨、冰涼,多日無雨,水量仍然豐沛,若遇大雨傾盆,不知光景如何?記得2018年夏天,泰國睡美人洞河水暴漲,困住十三名野豬隊足球教練與少年,驚動全球,我也每天盯著新聞關心最新救援進度,終於,第十八天,悉數獲救,但已折損兩位志願救援人員。

時間在姆魯,披覆了大樹、草蕨與野菇隱蔽色,偽裝成山岳、洞穴與伏流,化身為鐘乳石、石筍與石柱……時間無所不在姆魯,姆魯無所不是時間。

如今,此地仍以每千年二十公分的速度隆起,新的洞穴也在不斷生成。看似獨立的洞穴,其實以深邃曲折的通道相連結,光清水洞與其他洞穴如風洞、黑石洞、白石洞等的連通道,已達二百餘公里,形成遍布地底彷彿蟻穴的巨大迷宮。

姆魯洞穴進入西方視野,早在19世紀中葉,大規模的考察團則落在國家公園成立後,英國皇家地理學會長達十五個月的調查;1981年,安迪.艾維斯等人意外闖進了一個彷彿走不到盡頭的洞穴,這個洞穴被命名為砂拉越廳……此後,更多的洞穴、更長的連通道被發現,而探險仍在繼續。

安迪.艾維斯接受《國家地理雜誌》專訪,回想起當年,說他們「像瞎眼的老鼠一樣到處跌跌撞撞」。他表示:「就洞穴探險來說,婆羅洲是獨一無二的,地表上沒有其他的地方像這裡。」四十餘年來,艾維斯不斷重返婆羅洲,他估計:「目前只有百分之五十的通道被發現,你難道不想知道嗎?姆魯是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我想知道那下面到底有什麼,看看這整個系統是怎麼構成的。」

我想到了米開朗基羅.法爾瑪提諾的慢電影,《洞》。

20世紀六○年代,北義米蘭正在起建高樓突破天際線之時,一支探險隊長驅南下,前往南義勘測比弗托深淵。地表上景色幽靜,生活步調緩慢,地底的探勘也無太大波瀾,一名年邁如老樹的牧羊人把這一切看在眼裡。誰知,隨著探險隊的持續往前推進,老牧羊人卻日益衰弱。電影最終像則工整的寓言似地,在探險隊觸及深淵的盡頭時,老人的氣數也走到了盡頭。

儘管我是在眾多探險家的冒險下,才得以略窺姆魯的奧祕,然而──身為一名旅人,這樣說難免顯得矛盾而偽善了──然而我仍覺得,大自然也有它想要保守的祕密,人類無法盡知,也沒有關係。

姆魯最後一日,班機即將在中午起飛,我趕早搭飯店開出的接駁車,打算再登樹冠塔碰碰運氣。

登塔不必嚮導,但須先跟國家公園中心取鑰匙。一大清早,空氣飽含溼意,職員一身工裝,幹練、挺拔,臉頰卻仍殘留睡痕。看見我,他默不作聲,比了比不遠處種在木階梯旁的一叢黃鸝鳥蕉。我趨前張望,看見長舟狀的葉片上躺著一段深褐色枯枝。啊!我不發出聲音地驚呼,深怕攪擾了牠,回頭與職員交換一個會意的微笑。

棲息在黃鸝鳥蕉葉片上的竹節蟲。

在登記簿上寫下姓名等資訊,落筆的前一行字跡,猶原是我。這是我第三度前往樹塔。前一天傍晚,歸還鑰匙時,另一名職員問,看到鳥了嗎?我搖搖頭,表情大概不脫憨傻。他抽出夾在登記簿上的五十令吉押金,遞還給我時,交代,鳥一吃起東西,就什麼都顧不上,早上天剛亮,牠們餓了一晚,出巢覓食,看到的機會大些。

樹塔距辦公室十餘分鐘腳程,最後一段路,踏上歧出的小徑,抵達目的地前,我又停步於小徑旁一株六、七尺略高於我的灌木底,去看看那條盤在稀疏枝葉間的婆羅洲鎧甲蝮,跟牠打聲招呼:嗨,我又來了。

我又來了,鐵架鐵梯鐵屋子,三十公尺高的樹塔髹漆成綠色,大概想讓自己看起來像棵樹,而其實,彷彿電影裡那些亞利恩也有頭也有軀幹和手腳,說是外星人卻渾然不像是個人。小屋窄仄,四圍開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窗,都設塑料網狀軟捲簾,也是綠的,觀測時要撩起捲簾一角,偷偷地,假裝自己不在場。

這座樹塔何嘗不也是生物,我是牠可以三百六十度轉動的眼睛,以相機攝食。書上說,「偽裝與隱蔽色是生物演化成與『環境背景』相近的顏色及形態,擬態則指生物演化成與『其他生物』相近的顏色與形態。」綠樹蜥啊燈籠蟲啊侏儒松鼠或一雙倦眼的婆羅洲鎧甲蝮,這些小生物擅長斜槓,在時間長河裡為了活下來而兼擅多重伎倆,至於樹塔,至少牠有心偽裝與隱蔽。

鳥是有的,遠遠近近鳴唱不歇;我還曾在偏僻的小徑不遠處,發現細枝椏上有個苔蘚織成的巢,巢裡伸出一條長長的白尾羽,儘管有點殘破,不像紀錄片裡的,那樣鮮潔、優雅而美麗,但我認出牠來了,牠是印緬壽帶,雄的。此時,我卻只看見一隻指甲蓋大小的樹蝸牛,在附生於樹冠層的露兜葉片上,以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徐徐爬行;水分是這類腹足綱軟體動物的生命,連日豔陽高掛,每到正午,空氣焦蔽如焚,這隻樹蝸牛在飽腹之餘,正趕著找庇護所,以免人間蒸發。

白色長尾羽洩漏了印緬壽帶的行跡。

樹蝸牛並不因自己微如草芥,便輕忽自身的存在,牠的螺旋狀外殼如一支甜筒倒扣,等比例地,規律妝點以深褐相間的飾帶,看起來那麼精緻,那麼和諧,那麼的美。

若非在電影院,很難不看完一部電影而不滑滑手機上上廁所開個冰箱找點零食吃;若非搭機,很難三、四個小時一口氣讀完一本小說;若非樹塔上,我不會如此一、兩刻鐘就只端詳著一隻蝸牛。這樣專心致志的凝視,帶給我什麼我說不上來,但覺得在靈魂深處有一股飽足感。

樹蝸牛徐徐爬行於附生在樹冠層的露兜葉片上。

有一年秋天在京都,參觀永觀堂。永觀堂以紅葉和回望阿彌陀立像聞名於世,當天時間有點晚了,難得地供俸立像的本堂只有我一人,光潔的地板倒映秋色,我駐足回望阿彌陀前,強力的磁吸讓我無法移開目光,最終我不自覺地盤腿坐下,全神投入,由觀察雕工、肌理、表現手法等物理表徵,而漸漸地心有感應,沐浴在佛的慈悲中。

據說,永觀法師五十歲那年,正當他繞行佛像誦念佛號時,阿彌陀如來步下須彌壇,與他並肩偕行。永觀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停下腳步。這時候,走在他前方的阿彌陀如來回過頭,對他說,永觀,你太慢了喔。

阿彌陀如來朝左後方回望,我坐地板上,接住祂投來的目光。

因為一度那麼長時間的凝視,日後我只要想起回望阿彌陀如來,祂便栩栩地如全息投影般現身眼前。相對地──說來慚愧──這幾日走過看過的那些洞穴,當下或如闖進奇巧古玩店,或如置身恢弘大教堂,走著看著,我卻漸漸患上洞盲症,細密畫、曼荼羅,這個那個細節,我也說不清了。

1838年,史上首張有人物的照片由達蓋爾拍下。巴黎第三聖殿大道上人來人往,留在相紙上的,卻僅只一名坐在矮凳上的擦鞋匠,和提起一隻腳讓擦鞋匠為他服務的顧客,這是因為銀版攝影需要長達十多分鐘的曝光。人在旅途,常常我們收集景點般地安排行程,彷彿不如此,便愧對一名觀光客的本分,但是,浮光掠影,看似哪裡都去了,留下來的卻只有痠疼和計步器上拿來在社群媒體說嘴的數字。我的心也如那一面銀版,需要長時間的曝光才能烙下痕跡。

然而,樹塔上,沒有,沒有任何一隻鳥一隻松鼠或猴子進入我的心的銀版。第一回來,我獨自在這裡守了一個小時,沒有,第二回,又守了一小時,還是沒有,這一回,一刻鐘、兩刻鐘過去,除了遠處在露兜葉片上長征的樹蝸牛、近處一隻恓惶奔走的螞蟻,我沒看到其他動物,包括人。以至於我不知道自己在等的,究竟是飛鳥,或一個放棄的念頭?

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到這裡?我不能不實誠面對自己。我以為我是來賞鳥,但當我靜下心來,發現幾乎連自己都要欺瞞過去了。賞鳥一開始是契機,後來成為藉口。驅使我不斷登塔逗留,不為別的,為的就是這座遺世獨立的小屋,或者說,這座小屋的遺世而獨立。

我走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風景,很多時候,我卻只想待在這樣一個小小的,小小的、但比來處的子宮也比歸處的棺槨大上許多的空間。這個世界太吵,我無處可逃。有人無入而不自得,我不行,我需要這樣一個地方,安養我的心。印地安傳說,兼程趕路時,要不時停下腳步,讓靈魂趕上。No rush. Take your time. 洋娃娃在看過我相機裡的相片後,趕著回到他母親的身邊,小跑步得有點顛躓,他的母親慈愛地告訴他,別急,慢慢來。

慢下來,靜下來,只有我自己,又可以沒有我自己,只有我在場,又可以假裝不在場。如果能主觀詮釋眼中的風景──這不正是我一向在做的事情嗎?──那麼,阿彌陀如來回首,祂對世人說的其實是,慢慢來,不要急。

歸還鑰匙時,黃鸝鳥蕉葉片上的竹節蟲還一動也不動地,停棲在那裡。世上千年,走馬燈似地團團轉,而牠只是打了個盹。●

姆魯國家公園中的橙花火索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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