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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熊熊/盛夏西裝

2024/02/29 05:30

圖◎龔萬輝

◎熊熊 圖◎龔萬輝

盛夏如火,燒熱這島城的空氣,滾滾地蒸出一身汗。汗水淹沒了城中商貿區的繁盛,浸溼了市況見淡的焦慮,若果行人神色凝重,或許是還未流失再多一點睡意。他們匆匆在幾處十字街口之間穿越,東去西來,向南往北,有人消失在大廈裡,有人從地鐵站走出來,像鍋裡沸騰的氣泡,滾滾地擠擁著彼此,相遇又分別,有些人憑空消失了,是禁不起輕輕一吹的氣泡。

在十字街口,交通燈號輪轉了幾回,舉步前行竟是艱難。眼睜睜看著人來人往,只覺得佩服,佩服他們穿一身整齊的西裝,為攝氏三十七度的體溫加上十度,比預測的最高氣溫更高。最薄的白襯衣配搭正黑色的西裝外套,恐怕也要多添兩、三度,連最末端的皮鞋也在火炙腳掌。在出入大廈還要量體溫的時期,他們的體溫仍不超過三十七點五度。

西裝於我是最不相稱的。一是性格不合,擠出幾多演技才能裝出正經模樣,往往太賣力,反而擠出一身汗,二則是多汗的體質,穿汗衣真的會冒汗,一套兩件三層的西裝更不必說。可是人在商貿區,不能少穿西裝,尤其我是為面試的緣故。《時尚》雜誌總監Anna Wintour曾說,「假如你不比對手優秀,那就穿得比他好看。」面試的對手不一定較優秀,我的釋囚身分卻需要衣裝來遮擋,避不過應徵表格上「有否被刑事起訴或被判刑」的提問,至少在儀容上留一個好印象。

去年買的這套西裝,原色是深厚的墨綠,在商務西裝裡很是罕見,昏黃燈光下會染成堅毅沉穩的海軍藍,又更見特色。真是色隨光轉,容得下昏昏冥冥,猶自堅定,有種氣度在裡面,一試便喜歡。買了西裝,還要配一雙皮鞋。剛畢業買過一雙黑色素面的Oxford,封閉的鞋襟含蓄簡潔又正式,如今還覺得真不愧是社會新鮮人的首選。曾因著時運從街頭走進廟堂,當時又眼看可能要進監房,人生度過三分一,怎還配得上那雙黝黑漆亮的Oxford。可是whole cut太作狀,Brogue又過於浮飾,Derby不就是中學生常穿的鞋款嗎?我的穿搭知識都是網路上現學現賣,沒營造過自己的美感,惟是曾經有過的一雙鞋最印象深刻,於是捧走茶色的Oxford,圖它的色澤老成雅緻。

從鞋店出來,右手提著剛買的鞋履衣物,左手艱難掏出電話,那邊是比我早大半年被捕的友人:「我剛看新聞知道你被捕了。」「呀,就今早的事,剛出來,剛買了西裝。」然後我們談起墨綠色的褲配茶色的鞋有點怪,不如混搭一條淺杏色的褲,把焦點固定在上身,度過低調的下半身,在快要終結前,點綴兩片茶色,連領帶也可以免了。

一套面試的西裝就這樣備齊,年復年的求職面試也是從那時開始。

當時正七月,本當仲夏,可是在香港已不太能分辨三夏,從六月至八月都是一樣的熱,正如我們已不再喊冤或覺得世道不公,反正都一樣。被捕當日立即請辭,不想有牽掛,也對往後的情節開展還存半點僥倖,以為不在其位可免謫罰,妄想謀一份工作重新開始。

為了求職,精雕一紙簡歷,用一千字去總結十年職涯,演練三分鐘自我介紹,然後反覆檢視修正。把難堪和風光倒流,像反芻,咀嚼又咀嚼那消化到半途的酸臭,直至唇乾舌爛。終於完全消化了,可是自己也變成了旁觀者。

詩人歌頌皺眉老去的苦瓜,我也賣瓜,既是自賣,便要自誇,設想別人的詰問,預測滿意的答案。「為何辭職轉行?」不能說被捕之後想辭官避禍。「為何想當人資?」又不宜說專研勞動法規勝過業界云云。在沙盤裡推演一幕幕面試情景,琢磨為自己說項或辯白的言詞,從布局鋪排到煉字遣詞,像為自己寫一篇廣告文案,要簡潔易讀,要顯淺通達,更重要是對常人來說合情合理,不能把現實的魔幻寫出來,直至虛擬出來的那個自己也接納自己,才算完滿。復又懷疑,此刻還剩百分之幾是自己。

「把領帶打好,是人生莊嚴的起步。」王爾德筆下的伊林沃茲勳爵把膚淺穿在身上,這麼傳統而富功能性的穿著指南,不妨借來一用。無須懷疑,現實就是把自己變成流質,傾注在別人鑄造的模具裡,然後等待、冷卻,塑成職場需要的形狀,彷彿求職者的本分。

這邊準備妥當,對方卻未必。坐在會議室等了三十分鐘,面試官進來問應徵什麼職位,再隨便翻揭簡歷:「你應徵經理,可是只剩助理職缺,工資比你要求的少,何況嘛,若是聘請經理,你也不合適。」既然話不投機,又像被騙上賊船,當下要先告辭嗎?似乎不太禮貌,便客套虛應哈哈一會,然後互道感謝,臨行且記得說:「期望將來再有機會合作。」

膚淺原來最累人。

十年職涯,坦途驟傾,方發覺一直走在山脊線上,走到很高能夠俯瞰眾生,左邊是深不見底的山谷,右邊也是,退路則早已沒有了。社福界靠著政商兩界的資助,境況沒好多少,自然不敢接收我這等人,一般企業左右秤量,也沒找到聘用的理由。一個人快到中年,具經理資質卻無行業經驗,的確從低做起不易,空降高位更難。

那時投寄了三百多份簡歷,每天十多份,持續將近四個星期,得到過三次面試機會。第一次被騙,第二次也不理想。面試過後,我把西裝外套搭在臂上,提著公事包,在附近的公園散步。那天太熱了,三十二度高溫又逢颱風前的悶熱,裹在西裝裡的身體默默流著汗,汗水從肋骨邊上流過腰際,一滴、一滴,感覺到拖出長長的汗痕,在褲頭聚積,有浸泡下半身的趨勢,衣領也浸透了汗水,醃住頸項刺痛刺痛的。衣履筆挺,卻覺得糟透了,手腳也如被凌亂的大網纏住,卡在網孔之間。身心俱疲,於是發訊息推卻之後那場面試。

女友曾問,為何堅持應聘人資經理?又是一道纏在心頭的難題。為了五天工作,與她的作息一致嗎?抑或是為了白領的虛榮?處於失業的境況,竟在白日夢裡奢求,也不看看現實,似乎不夠謙虛。面試累人,投函應徵更累。薛西弗斯至少能推動石頭往山上進發,我則是往黑洞裡探求,乾脆把我也吸進去吧。

在公園閒散度過半日,從午後直至黃昏,看麻雀圍食遍地麵包碎,看花草在大紅大綠地生長著。我真有一種價值嗎?老父曾經介紹一份工廠裡的工作,心有不甘所以沒有接受。看著手上的西裝外套,一滴汗落在上面,墨綠滲透成了漆黑,恐怕世間任何一份工作還更有於人生的立足點。那滴汗像一棒揮下,無端地清醒了神志,立即致電舊友,請託在餐廳謀一份兼職,隔天便到職了。

七月流火本是天近秋涼,如今當做天時暑熱,九月所授便不必是冬衣,可以是西裝。古今異殊,現代人的生活是獎金福利比春秋更替重要,從農業演進到商業,彷彿時代變了,為稻粱謀卻是世代不易。既然西裝可以,水鞋黑褲的入廚衣裝更無不可。不願放棄人資的白日夢,且不能放棄生計,白晝在廚房煮麵調飲品,晚間仍然在網上求職,有時電話響起便急急放下勺子,竟然是電話騙案。

在嘈吵的廚房裡,日子在疲憊中重複,沒有四季的痕跡。火爐永恆地燒著,滾燙的水氣包覆每一寸皮膚,人在膨脹,成了一個熱氣球。每到休息時間一定要跑到外面,在三十四度的高溫下乘涼,呼出五味雜陳的爐灶氣,再吸一口被烈日曬得純淨的空氣,能感覺活著的滋味。

這樣又過一個月,終於來了機會。隔鄰的小型連鎖餐廳不斷擴充,到底需要人資的擔當。平日常在後巷與老闆攀談,是互噴髒話的關係,他既知我背景,當下便談好,立即簽約,翌日上班。高級人資主任,月薪港幣兩萬,雖比過往工資少了一截,職級不上不下,起碼是獨當一面的角色,因為公司只得一位人資,上達老闆,算是不錯的職缺。

到職前夜心思忙亂,結果一夜難眠。專門去買的西裝竟無用武之地,反而是在廚房外結成了一段僱傭因緣,終止了大半個夏天的求職時期。可惜這工作只做了九個月,因為擴充過度,翌年春末,五間分店陸續結業,只剩總店。結業自然是逆境,又果然是人在逆境才透得出真容。為了節省成本,老闆命我草擬一份布起陷阱的協議書,既不解僱,也不安排職位異動,結業分店的員工一旦簽了便只能在家乾等,等那無期的重開分店之日。

大半年的平靜日子又經歷了三場審訊,知道時日無多,逢著這封協議書,我便請辭而去。可笑是刑期只有二十八日,兼得終生枷著的囚號,在監房度過春末,出來剛好是初夏。當下便信了,夏天果然是我的求職時節,那套混搭風格的西裝又要拿出來,燙平好穿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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