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夏日歌單】 李桐豪／輓歌／A Bigger Splash！

◎李桐豪

◎李桐豪

午後五點鐘，過了銀髮族優惠時段，黃昏游泳池迎來朝陽。

青春鮮肉替去老弱殘軀，健壯大胸、蓄鬍優熊、黑框學生……更衣室有人離開，有人進場，有人徘徊。小說家進場，瞥見一枚精實小隻馬站在置物櫃旁滑手機，小說家換裝，將背包鎖進櫃子，小說家和小隻馬對望一眼，旋即錯開眼神，他走到游泳池，想到隨身聽未拿，又折返更衣室，小隻馬仍站原地滑手機。他開櫃取物，小隻馬湊近，怯生生地問：「嗨，你是Jack’d上的David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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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希望我是David，我就是囉。」小說家對陌生人開了玩笑，但他生來一張殺氣騰騰的臉，小隻馬沒收到幽默感，連忙說對不起，挪步到淋浴間。淋浴間，電風扇轟隆隆吹著，水聲嘩啦啦，水花濺得浴簾蓬蓬作響，簾縫裡有肉色身體晃動著。小隻馬迅捷地隱沒其中一間淋浴間。

小隻馬很可愛，小說家希望他是小隻馬要找的大衛，但小說家也有自己的大衛要找。

縱身一躍，身體在泳池濺起水花，耳畔音樂在心裡掀起浪濤。A Bigger Splash。

小說家在游泳池遺落了防水隨身聽。他在失物招領處和陌生人拿錯彼此的SONY NW-WS413，他每次入場前都會在櫃檯問有沒有人拿耳機來交換？櫃檯總是搖搖頭。陌生人拿到他的，他拿到陌生人的，型號一樣，把電腦裡的音樂覆蓋他的歌單就好啦。但他喜歡這隨身聽裡的歌，他用桌機打開隨身聽，裡面只有三個檔案夾：「藝術家肖像」、「A Bigger Splash」和「彼得從尼克家的游泳池爬上岸」。

「藝術家肖像」：鄧麗君〈我只在乎你〉、王傑〈一場遊戲一場夢〉、陳淑樺〈夢醒時分〉、張學友〈吻別〉……一人一首成名曲，從1987年排到晚近宇宙人〈有一天你會忘記〉和楊乃文的〈Flow〉，共計一百首，歌單也許是陌生人成長的音軌，也許是那人缺席的記憶重建工程，他沉溺在陌生人歌單游過自己的似水年華。第二張是熱鬧歡騰的節奏藍調，他可以從Motown唱片Diana Ross、Marvin Gaye、一路游到Alicia Keys和Bruno Mars。

假使是Netflix演算法，會說他有97%的機率會喜歡這兩份歌單。最讓他迷惑是剩下的百分之三，偶爾游著游著，會冒出一個男孩的歌聲。男孩彈著吉他唱陳奕迅〈全世界失眠〉，將〈養一條狗叫荒荒〉、《最靠近黑洞的星星》這樣的新詩哼成歌，空穴來風，即興演奏，全都收入在「彼得從尼克家的游泳池爬上岸」那個檔案夾。

「我相信七月和窗口的類固醇。我相信善良總是伴隨著失望。我相信沒有了衣服，每個人看起來都不太正常。我相信馬拉末說的：要犯錯很容易。我相信歸咎給別人同樣很容易。半瓶伏特加和手風琴，星期二，雨天，我不會再親你了。詩像愛，這一次做得再好，不能免除下一次。我相信軟管的盡頭，我們又靠近了一點。」

男孩的聲音是一種帶著毛邊的布料，摩擦著他的身體。男孩唱著郭品潔，但他對文字的理解似乎全是錯的，他在應當保持平靜時陷入憂鬱，在絕望時卻聲嘶力竭。那像小說家在小說初審會議會看到某些稿子，破綻百出，卻無比真誠，閃閃發亮。

男孩真可愛。他在男孩的歌裡右去左回，「我相信北島的句子：我們愛失敗的人。我相信答案可能來自上帝或冰箱，其他人則在這兩者之間浮沉。」歌聲彷彿對他下指令，身體鬆綁了，心跳加快了。

郭品潔相信許美靜，小說家相信了男孩。不存在的回憶支撐起空虛的身體。

這完全不對，小說評審和參賽作品，男人與少年，主與奴，關係完全亂了套。他徹底沉淪，沉到底了，無盡的蔚藍和男孩的歌聲將他團團包圍。他憋著氣，身體緊繃，胸腔簡直快炸開，彷彿抵抗著什麼，因為一鬆懈，他終將交出他的黃昏和泳褲。

抵抗不了的。他仰望水面上碎裂的光影，岸邊站著一個男孩，似乎有話要說。他浮出水面，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射精過後，無比鬆弛。岸上男孩對他說話，「＃＆＃（）：％＊？」蛤？他沒聽清楚。男孩重複了一遍，他摘下耳機，聽清楚了，男孩說：「櫃檯說有人拿錯我的耳機，請問是你拿到我的隨身聽嗎？」

夕陽餘暉，他在水中，男孩在岸上，他仰望著金碧輝煌的男孩，男孩也俯視著他，游泳池與兩個人，那構圖，彷彿一張大衛．霍克尼。●

■【夏日歌單】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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