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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伊森／屬於2024年的友善與欺詐 － 2之2
◎伊森
◎伊森
首日會議結束後，我環境友善走回飯店，決定次日叫車代步。與我同旅館的波蘭人在強風驟雨之中，依然堅持走路到場，我不知該感到羞愧，還是該讚歎擁抱現代科技。我下載APP，在歐洲首都解鎖人生新成就，首次的Uber叫車體驗。Toyota裡走下一個大鬍子青年，手機畫面顯示著他能操法語、阿拉伯語、荷蘭語及西班牙語（就是沒有英語）；所幸APP中還有個友善選項──你是否希望司機與你交談。青年親切搬運我的行李，安靜結束這段短短的舒適旅程，我在手機上滑了五歐元小費。四種語言的組合，我玩起偵探遊戲，自以為是推測他的母語是阿拉伯語，其他語言是到歐洲才學的；或者是移民二代，甚至是難民。
難民不是旅客，很少有人搭得起飛機進入歐洲。敘利亞、烏克蘭、非洲各國，因為災害戰禍逃離母國。2024年有種新型難民，例如西非的塞內加爾因全球暖化國土成荒漠，民不聊生，只好抱著一葉扁舟，運氣好的漂個七、八天到西班牙屬群島，運氣不好的屍沉北大西洋。諷刺的是，這些「氣候難民」的CO2排放量連美國、俄羅斯的零頭都沾不到，當造成天象異變的文明大國，在空調會議室中玩碳匯交易遊戲的同時，地球上某些土地與人民正默默消失。
當時的英國首相蘇納克公布最新的難民政策，要以包機運送難民至非洲的盧安達，宣稱難民會得到人權保障，而盧安達才在三十年前發生過種族屠殺數十萬人的歷史。在我職業病式推想如何由倫敦希斯洛機場飛往非洲之前，英國已昭告天下：「要來前你思考一下，看是乖乖待在你自己母國比較好？還是要去盧安達？總之我們這邊不留人。」
大街上愈來愈多只接受行動支付的商家，會程結束後，我在飯店付現辦退房，將身上的紙鈔用掉。倒是留了些歐元硬幣做為紀念，硬幣背面圖案由各國自行設計，例如奧地利是莫札特肖像，義大利是達文西畫的維特魯威人。留硬幣也是為了上廁所，良心公定價多年未漲，依舊是投幣一歐元；綁架尿意與便意，是中歐諸國長年來維持公共衛生的手段。
偷時間的縫隙走馬看花，有些地方我履足數十次，有些未曾到過，舊地重遊的博物館門票依年齡身分定了六種票價，是社會福利的成熟表現，我落在最貴的區間，該感到幸運卻不見得幸福。中歐人文薈萃，這裡可以合法安樂死，有全自動駕駛的迷你公車，歐盟與北約的總部所在，不經意處都是世界遺產。比如盧森堡為要塞城，地圖上短短的直線距離，卻要越過兩個山谷，無法步行過去，自古易守難攻，物理結構上本來就不是歡迎外人的城市。走在布魯塞爾的大街上，群眾正集結抗議，我不懂他們的語言，不知訴求為何。後來看到新聞報導，西歐的農民抗議歐盟支援烏克蘭，導致本地農產品滯銷，生活過不下去。平民百姓謀生沒有政治立場，要支援他人也要自己有能力，世界遺產要先受到保護，才能成為遺產，而它們不在乎外人來不來參訪。
跨國列車經鹿特丹，聽口音上來了台灣人，車掌查票，遲遲未能放行。好不容易有我聽懂的語言，多事上前詢問，原來五個台灣人老老實實買票，也陷入我先前無法啟用的窘境。我對列車長說會講他們的語言，請她繼續往前查票，等我們把APP搞定了，再回頭過來掃QR code可不可以，她如釋重負，繼續走下去。我不確定五人一行（教授帶學生）的票如果沒啟用，列車長會不會開罰；假若今天車掌是AI的話，會不會一翻兩瞪眼，嚴格執法。我表現得像個旅遊達人，幫同胞解決了電子票問題，在科技百花齊放的2024年，我決定搭完最後一段車程後，將歐鐵APP從手機上刪掉。
稍晚列車暫停在一個我念不出名字的車站，膚色黝黑的男人從月台走上來，與我雙目對視，發了張黃色傳單給我，接著他往車廂內鑽去，繼續向每個旅客發傳單。我看不懂這紙荷語還是法語的黃頁，也不知他是否為聲東擊西的扒手，口袋裡捏了個硬幣（可能是莫札特或德國聯邦老鷹），無法決定要不要出手。列車長目光掃來，貌似中亞難民或是荷蘭丐幫的男人掉頭，臨走不忘收走我手上的傳單（也許要重複利用）。列車再次起動後，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原來抓到的硬幣是達文西，掌中印出赤裸裸的維特魯威人，那幅送入太空，我們人類認定是黃金比例的自畫像；而我的記憶卻將維特魯威與那個膚色黝黑男人的身影重疊了。
回台灣的航機上，客艙的影視系統一度當機再復原，飛航軌跡顯示正通過羅馬尼亞上空，接下來整條直線將劃過烏克蘭。我趕緊問座艙長，會不會造成客人疑惑恐慌，要不要解釋一下可能是剛電腦當機造成的。座艙長抓著頭疑惑著，他從沒有注意過這個現象，也沒有人抱怨過，就算有也是客訴電影被中斷。
我盯著螢幕上顯示的基輔二字，腦中響起俄國作曲家穆索斯基《展覽會之畫》的第十曲，那理想中雄壯的《基輔城門》。俄羅斯的克洛庫斯音樂廳在三月遭受IS戰士恐怖攻擊，144人死亡，超過500人受傷。戰士出身於稍後將飛越的塔吉克，腳底下阿富汗與塔吉克邊界，目前正是伊斯蘭國培育人才的溫床。七月的巴黎奧運前，六月德國會先辦歐洲國家盃，你若搜尋慕尼黑奧運，跳出來的頭條資訊是選手村屠殺慘案，當年的攻擊方是巴勒斯坦激進組織，被屠殺的是以色列代表隊，1972直到2024，兩方又豈止有五十二年的糾葛。
我在客艙中站起來，映入眼簾的幾百個分割畫面，有的螢幕正在演《冰與火之歌外傳》，有的螢幕正在打十三張麻將，少數放著院線片《奧本海默》。全程沒有旅客抱怨飛航顯示的程式缺陷，大多數搭乘歐洲線的旅客，不知道基輔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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