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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日本人與台灣美味】 木下諄一/咖啡
圖◎阿力金吉兒
◎木下諄一 圖◎阿力金吉兒
至今還依稀記得,1980年的台灣,咖啡廳是個罕見的商業形態。不不,正確來說,在台北,咖啡廳有是有,但限於外國觀光客常到訪的中山北路一帶,或是台北最熱鬧的西門町商圈,而其他地方幾乎見不到。
由於父母是咖啡的愛好者,我自小耳濡目染,有樣學樣──早上起床喝一杯,晚飯後也來一杯。一天兩杯的習慣,從上幼稚園到現在一直持續著。可能有人聽了很驚訝,其實這與不少台灣人打從孩提時期愛喝烏龍茶的情況差不多──大人在客廳泡茶聊天,孩子在一旁眼睛直盯著,此時大人拿起茶壺,倒了一小杯,交給孩子,叮囑:「給你。小心燙。」貪杯的小孩只是想喝茶而已,沒有別的意思。我對咖啡也是這樣的。直到注意時,才發現咖啡已在我的人生中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
高中時期,為了準備考大學,不知不覺,每天喝咖啡的量已將近十杯;進大學後,更狂增至十五杯。說是把咖啡當水喝,一點也不誇張,而且往往一次連續喝兩、三杯。即使在咖啡店裡,也不會因為顧慮荷包而有所節制──單子上面不是寫數字,而是畫「正」字。或許是體質已產生變化,若隔幾個小時沒喝,胸腔便隱隱發癢。家人和朋友相當擔心,直勸我要控制;而我採取的對策也挺消極的──從一般咖啡改喝較淡的美式、由純喝黑咖啡改為加牛奶──而實際上每天喝的量並無減少,已然是典型的咖啡毒癮患者。
這樣的我,在1980年來到台灣時,四處找不著咖啡店,極感不便。為了咖啡,我甘願花三十分鐘搭公車到中山北路。猶記大學時期,我住在日本東京國分寺市,出了家門隨意走逛,處處可見咖啡店林立,便暗下決心喝遍全市的咖啡店,於是展開巡禮,共計光顧六、七十家。來到台灣,卻為了喝一杯咖啡專程坐公車折騰半個鐘頭!這是不曾料想到的事。
這些不便我還可以忍耐,而最不能接受的是咖啡價格──一杯一百元起跳。這是四十年前的價錢。順帶一提,當時日本的咖啡約是二百五十日圓,品質好一點的也不過三百日圓。換言之,台灣的售價大約是日本的二倍,或者更貴。
過了數年,咖啡成了台灣都市生活的標準配備,市面上紛紛打出平價或佛心價的招牌,一杯五十元甚至三十五元已不再稀奇。為了咖啡花三十分鐘坐公車的古早故事,連當成笑話都沒有人願意相信。
在如此激烈的商業競爭下,竟有連鎖店反其道而行,推出二百五十元的咖啡。這是一位同好特地介紹給我:「有一間店的咖啡實在不錯。」雖然價格不便宜,基於朋友的好意,而且離家不遠,便抽了空去試試。
記得是位於仁愛路某條巷子裡,有一家「湛○咖啡」(現移至新生南路)。這小店外觀平凡,不禁懷疑憑什麼值得這等價錢。店門口採木製陽台的設計,左右各有一個戶外座位。當晚覺得夜色挺好、微風徐徐,於是我選坐戶外。
這時候,也同樣坐在戶外的中年男子見我坐下,便開口:「喜歡喝咖啡嗎?」
「嗯,每天都喝。已經喝了幾十年。」
「這樣呀。有沒有信心,我們來玩個遊戲?」
原來他是這家店的老闆。所謂的遊戲,是要我嘗店裡的咖啡,猜出豆子的種類。
我雖然喜歡喝咖啡,但對豆子不挑,所以對這項遊戲沒有自信,本想婉謝他的好意;然而對方興致高昂,不及等我回答,便請店員速送咖啡過來。事已至此,那麼就勇敢接受挑戰。
不消多久,店員將咖啡壺端來,裡面約是兩杯的分量。挑戰即將開始。藍山和摩卡是我比較能分辨的,其他種類我沒有信心。
咖啡倒入杯中,先嘗一口,酸味在口腔中擴散,比一般咖啡來得強烈。直覺認為它不是藍山,這酸味不具備藍山獨特的香氣。
含在口中,集中所有感官力,專注再專注,猶如試嘗紅酒般。這酸味,與摩卡相比又是如何?感覺這杯比較酸。也不是摩卡,那麼會是哪一種呢?經過一番抽絲剝繭,我得出結論──它應該是非洲東海岸的豆子,不是哈拉摩卡。最後剩下肯亞或衣索比亞。這兩種豆子,對咖啡專家而言或許是天差地別,但我不擅長此道。雖然咖啡喝很多,可惜我不是專家。
「肯亞。」
反正多想也是無用,乾脆二者猜一。老闆又驚又喜:「哇,真行!」當天我的消費全免了。
運氣不錯,挑戰成功,不過我沒有成為常客。畢竟一杯二百五十元的消費確實貴了些。從那天之後的五年間,雖然離家算近,卻也沒再上門。
後來由於獲得台北文學獎之故,開啟我在《自由時報》副刊《隨筆台灣日子》專欄散文連載的契機。承蒙老天眷顧,報上僅僅刊登數篇便有出版社來洽談出書事宜。
接到出版社的邀請,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作品受到歡迎,出書機會實在難得;憂的是寫稿題材如何找尋。另一方面,我也有日本雜誌的專欄連載同時展開。每天絞盡腦汁,在一根蠟燭兩頭燒的情況下,很快地陷入腸枯思竭的窘境。
鎮日醒著也想、睡著也想,該如何突破困境。某天一個念頭閃過──為何不去湛○,喝杯高檔咖啡,對自己好一點?不是別的,就是想喝那杯二百五十元的咖啡。自己也不知為何有這突如其來的想法。
隔了五年,我回到湛○,點了杯肯亞。除了那次遊戲之外,這款咖啡豆我未曾喝過,卻很自然地選了它。奇妙的事情發生了──原本毫無靈感、寫不出任何文章的空腦袋,在咖啡香的刺激之下,變得有如神助一般,信手拈來、點子源源不絕。常聽人云:「上咖啡店,不是為了買咖啡,而是為了買時間和空間。」如今才真正深切體認。
之後我幾乎是天天來店裡報到,尋找靈感,陸陸續續完成《隨筆台灣日子》四十餘篇散文,以及日本雜誌專欄約五十篇文章。在這裡,一邊喝著肯亞咖啡,一邊振筆疾書,再也沒有發生過枯等靈感而傷透腦筋的情形。
提到高價位的咖啡,我還有另一則機緣。
約莫二十年前,文化建設委員會舉辦文學翻譯獎,由參賽者自行挑選中文短篇小說,將其譯成外語後進行比賽。我一決定參加,便到台北公館去逛書店。
當時的我,不太接觸台灣小說,也很少閱讀中文的文學作品,要在茫茫的中文書海裡尋找合適的作品成了一件極其辛苦的事。歷經一、兩個小時的尋尋覓覓,老實說真想打退堂鼓,不參加了,何苦來哉。也許是老天爺有意勸我別放棄這次機會,此刻在我眼前出現的,是鄭清文老師的〈春雨〉。閱讀之時,宛若有股春風,吹散一身的疲憊。我被一步步帶入作者建構的故事情節中,當下直想快快譯成日文。不消二日,翻譯大抵完成了,接著進行完稿前的修飾,使之更符合原創的精神與意境。這次比賽結果,我有幸獲得小說譯文類中譯日組第一名,第二名從缺。
過了數年,我的翻譯文稿經由報社編輯,轉送至鄭清文老師手上,於是我和鄭老師有了聯結。某天透過報社編輯,收到老師的電子郵件,上面寫著:「木下先生,有件事想麻煩您,能不能請您來電與我聯絡?」見此留言,驚喜與不安交織,懷著複雜情緒,拿起話筒,按下八個數字。
接電話的正是鄭老師。雙方不知該說什麼。我知道老師會說日語,但這場合該講日文,或是中文,我也茫茫然。或許是對方察覺到我的心情,先開口用中文打破沉默。原來是鄭老師主辦個人讀書會,打算找我主講一場。這是何等的榮幸,我很高興接受了。
這是鄭清文老師與我相識的開端。後來相約碰面的機會多了,常常是一邊喝咖啡,一邊愉快地閒聊;地點選在離老師家不遠的咖啡店,這裡的咖啡也是一杯二百五十元。然而這二百五十元買到的不只是咖啡,更賺到了充實且饒富意義的時光。
我們聊老師的作品、聊日據時期的台灣,還有音樂、家人、食物等等,話題包羅萬象。不知不覺間,聚會的規模漸漸成長茁壯──不只老師和我,也有老師的夫人、千金、外孫,有時我太太也加入。
如今鄭老師和夫人皆已離世。當我聞著咖啡香,不時回想起大家歡聚談笑的快樂時光。「上咖啡店,不是為了買咖啡,而是為了買時間和空間。」歷經人生無常變化,再重新體會,或許這句話該加上「回憶」才是。這樣算來,二百五十元的咖啡一點也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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