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丘末露/與狼共舞 - 2之1
圖◎黃子欽
◎丘末露 圖◎黃子欽
約莫四十年前,一個秋日清朗的早晨,陽光灑在二樓陽台上。近陽台處是公媽桌頂神主牌位燒香禮佛的簡短方寸之地,說是方寸,紅閣桌頂下面木板將就倒下也可睡兩、三人,挺屍一般,東倒西歪打著鼾,我九歲的妹妹晨起不經意晃一眼,透過紗門的晨曦照亮一隻襤褸的四角內褲溜出來的雞雞,皺縮著,我妹妹固然不是童話裡的白雪公主,也還是盡職地,羞赧地跟我舉發:「哥,你看啦!」我跟母親反應,啪啪啪一陣樓板響,母親邊踢邊念叨糾正了不雅的一幕。那不該看到的東西多年後被我老妹戲謔為巷外杭州街口知名老攤「未下鍋油炸的正宗旗魚黑輪」。
都說台灣像一條番薯或是一條魚。屏東縣是魚尾巴。說熱,烤番薯尾巴即使不燙也輸人不輸陣,長夏經年不下莊的高溫三十五度,北回歸線以南,太陽毒辣若南洋。說是魚尾巴,有勝景,太平洋裡神龍擺尾,墾丁,幾十年發展下來,媲美峇里島,泰國芭達亞,名揚國際,台灣尾巴的一顆珍珠,外國人訪勝的次數怕是比當地人還來得多來得勤。甚至身處其中錯識該景不屬屏東縣,交通動線如規畫有道,去墾丁,高雄落地,沿海,一路殺過去,無須經過屏東市。
屏東市,台灣魚尾巴的庶出小魚頭,彎縮在內陸,喝不到海水,撈不到海樣的銀子。是頭,地處高雄之東,好處讓高雄占盡,因為近。原本妾屬的潮州東港日漸繁華興盛,壓過正宮,日常所需甚至時尚之物自給自足。南台灣的領頭羊腹背受敵,更形窘澀。
這魚尾巴附屬的小魚頭,人口稠密,風景秀麗,孤芳自處,人情味十足。魚眼睛裡有一中央圓環,月兒彎彎照九洲,月有陰晴圓缺,瘦成了下弦月,年深日久的也勾出魚眼睛的魚尾紋,一條美人遲暮的巷子。
那個秋天的早晨。賽洛瑪颱風才發飆不久,屏東慘遭核爆一般,滿目瘡痍。這是土埆厝老屋得以翻修成三夾板新式二層樓房的原因。紅閣桌頂下是「不良少年」,我老哥的鬥陣仔。從前,這是一條知名的月宮巷,風月區。朝代人事已易,詭譎氣氛縈迴不去。龍生龍,鳳生鳳,老話是對的。否則孟母何以三遷?雖然早期的鴉片館,菜店,老娼藝妓,已是陳年史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巷內人口氣象要清白正當總也要經過凋零更新,往事沉底。哪有那麼容易?
好酒沉甕底。幾經更迭,新住民紛紛進駐,唯剩我家是土著。前朝墨漬猶幾筆,春風化不去。我家其實還搆不上男盜女娼,缺乏上進自省的腦筋罷了,男主人遊手好閒,愚妻勞苦癡隨,我們做子女的,書沒怎麼念好,心也不怎麼善。會有怎樣的良辰美景,自是奢求。
現在,都老了。又窮又恐懼,每一個明天都是末日。僥倖的福,也享了,該犯的錯,也犯了,該吃的苦受的罪,也都此起彼落天道有還報應不爽,規家伙仔像是欲死未斷氣,怪誰?自己。不求上進以宿命為神諭的,缺乏自信的自己。
「月宮巷」這雅稱豔韻親炙過的人大約都死了,唯留一縷餘音嗡嗡低響著。巷子裡早已不是夜夜笙歌晨曦初透才酒闌人散的紅粉聖地。老土著家裡昔日偶有下三等的酒友歡聚爆笑聲,鄰居雅量忍耐著,忍耐著。現在也偃旗息鼓不用忍了。我爹老了,瞎了,有較安分了。左鄰右舍改建新式的四樓,三樓,原住戶與建商合蓋的六樓單身公寓群,早睡早起,這是一條面目模糊的巷子。
巷外四周也日新月異參差顏色。寶德銀樓,雲裳縫紉教室,老夫子甜不辣,京和苑,同安中醫診所,舞魅中東舞課程,千手然護膚中心。都是一些詩情畫意的招貼,彷彿應當躋身於八大胡同裡頭,然而只是景氣不景氣又不景氣走馬換燈的圖像。不過「月宮巷」除了我家,飄零失散的白頭宮女想必仍有少許的。
我,我老弟,老妹,縱有萬般嗔癡貪婪,或由於母親的愚騃忠誠無論因誤解或不解吾等感念其毅力,人生的路走的是「避黑」,也許窩囊,不無喜悅,灰撲撲的,小心地理解法律。不爽不過癮,可是有太陽下的心曠神怡。我老哥,許是迷戀虛幻的江湖,貪圖方便,終而漸漸弱智。貪圖方便,即是相信暴力。入江湖,引刀逞一快,不負少年頭?怕是沒有這豪氣,徒然灰白了歲月。倒是紅閣桌頂下那不小心露餡獻醜的青年,血氣火爆,爾後得遇伯樂,竟是叱吒風雲,乃至大起大落。
股市萬點前後,台灣歷經政黨輪替,泡沬榮景十年。屏東也分到一杯羹:區運,蓋體育館,市區出現太平洋百貨。然而只要不是假日,放眼望去,老弱殘兵游移,說是青壯人口外流。林強的〈向前走〉啥物好空的攏佇遐,胸懷大志謀生的都在台北。
幾次他心情好侍親時老爸一反沙豬剛愎自用的姿態言聽計從。然而母親也知道彥君對父親洞悉一切的鄙視,未敢多有寄望。有時實在不能算勉強,碰壁後唯有自嘲:「莫怪啦,講起來也沒一塊好,沒給孩子做榜樣。」吃喝嫖賭,睜眼說瞎話,大言不慚,這是父親。可是彥君近年來終於了悟,表面上他是正經有工作的孝子,和母親感情好,薪水有貼補家用,但細較起來,人生無光采,心地不善良,尾大不掉不結婚,兩、三個號稱知己的同學漸行漸遠,中年失去生活的熱情驀然回首只剩千瘡百孔的惱刺,更令他失笑的是,遺傳跑不掉,他發現自己的行事懦弱,逃避現實,甚至日常生活中某些堪稱強迫症的猥瑣小動作與小小的無意義的堅持,無一不似自己的爹,不由得宿命地更恨。
去年他回鄉工作,就近照顧兩老。此前一向母親念叨著要開白內障,一開始彥君不予苟同。萬一兩個都瞎了,他頂不起。母親一向怕開刀,這次不知為何決心甚堅。母親是上了四十就戴眼鏡了,她是清潔工,包三家小旅舍的打掃工作,神勇得很,就一個人,也要額外被呼奴使婢跑腿甚至代一下櫃台班,她常說:「若無這副眼鏡,攏免吃飯。」因何未至中年又老花又茫霧?她有時也會自拉自唱,「哭加!」為丈夫的敗德亂行傷心流淚。那倒是真的,彥君從小更習慣了她的淚眼啜泣,應該恨父親。可是母親的淚眼也暗悔著自己多話教養不當的隱憂,彥君漸漸覺得了,可是遺傳跑不掉,他也剛愎自用。晚近十年父親每又出現必須擦屁股的棘手風煙,母親也變幽默麻痺了:「我已經哭無目屎了!」視力愈來愈差也是真的。
托彥君在家以及醫學進步並且有找對醫院的福,現在白內障是小手術,術後保養遵醫囑小心兩個禮拜,重見光明。母親得意之餘也想盡一盡為夫著想的賢良,遂有今日這一行程。其實彥君的爹並不熱衷,早有多位名醫宣布他的眼睛:「神經都死得差不多了。很難挽回了。」為何獨特出眾,小疾成大患?母親像是責無旁貸又想找藉口,說:「啊,他自己著猴啦,過沒兩天就要洗澡洗頭,又洗得特別輕狂。那時還得上班,也不懂。」意即頑固自誤怨不得誰。「對吼,以他的個性。」彥君以此番侍母的照護經驗嗤之以鼻:「鐵齒又沒在信道,自找的。」母親蒼涼地回憶,沉吟:「彼時陣好像住在那個女人那裡。」令她淚崩的列女傳末一章?總而言之,父親雙眼白內障失敗是好事,終於安分收腳洗手。
在已經心知肚明無濟於事的即將進行的假惺惺的諮詢途中,老縮的空姐攬著老縮空少的手,他的剛猛之氣令她心悸,這模樣再活個十年八年不是問題。他雖然畏寒,純粹是自私與膽怯,怕一旦染疾不免菸酒必須收歛。她宿命地內咎著,彷彿該瞎的應當是她。
不好也會說,科技愈來愈發達,他懶得跟了。可是她得看電視,不然她知道什麼?
是的,她永遠後知後覺。雜亂篇章的苦情史裡她最近提到一件彥君幾乎忘掉的惡質出軌。早年跟一位耆老長輩正在門前戶庭下綁肉粽,警察來報:「您尪在龍國旅社,被抓。」什麼意思?召妓也。彼時彥君應是國一。彥君腦筋動得快,調侃她道:「更早的時候不是還生了一個野種?」彥君見過那外室的女兒,跟自己三歲的妹妹彥貞同齡長得一模一樣。他當時還天真地對那女孩說:「阿貞,怎麼在這裡?」視為他童年一頁奇幻的記憶。「對吼,」母親像被提示謎面答案般醒覺:「你都還記得?」姘到生了孩子,那應該是永難抹滅揪心流淚到天明的切膚之痛。
兩人再度出門,一手持陽傘,又要牽他的手,而且回程購物會較重,菜籃換他拖,輪他扮空少。他是收斂了,成全了她的心願。並非知天命,實在是有了障礙無法逐色遂洗手歇腳了,身子骨顧得好才是正道,只減量但仍是日日貪杯,保力達B,米酒,海尼根。彥君常冷笑安慰母親做作的憂愁:「牛牽到北京還是牛。」偶爾更狠,半開玩笑地希望著:「看哪一天喝到『掣起來』,一下子就過去了。我們也好他也好。」孝不孝,不論。就事論事,的確是好事。
到固定的水果攤,東問問西問問,抓了一串香蕉,蘋果八個一百,奇異果七個一百,再湊一樣木瓜,秤秤算算,兩百六硬殺到兩百五整數。彥君的爹極少吃水果,獨對香蕉有感,因此拜拜香蕉是主款。
老尪老某攜手曬恩愛,不盡然貌合神離,說勉強,是長年強求而來。然而……彥君也安慰她,各懷鬼胎的怨偶舉目可見,不過披著一張笑臉。是嗎?她迷糊了,孩子有孩子的理,可是人情世故,認真演了一輩子總也要還我一個理兒呢?(待續)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