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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丘末露/與狼共舞 - 2之2
圖◎黃子欽
◎丘末露 圖◎黃子欽
彥君的母親一向怕開刀,她的脊椎出過問題沒好全,犯痛就勞保就醫拿藥吃,也吃熟人推薦的祕方膠囊,一罐一千,倒是受用,只是太貴,覺得是奢侈品,可是斷了藥就不適。彥君看過那白色的罐子,沒有品牌,沒有說明書。母親強調介紹人說伊尪吃好幾年了。彥君若有所悟,訕笑:「大概是人家講的美國仙丹。」指類固醇,因也就安慰媽:「有效就好,管它是什麼。現下舒活最要緊。什麼後遺症,以後的代誌了。再說,每個人體質不同,要顧慮這個小心那個,命都先休了。」母親點頭會意。其實彥君也怕母親有開刀的念頭,幾次曉以大義勸阻過:「開了好不好還未能知。誰來顧?」說的時候彥君在北部上班,母親沒有任何其他保險,需住院多久,請不起看護等等。
今天老媽的領航任務是牽老尪到陳眼科去諮詢,以解老爸的不平──雖然他未見得那麼小心眼兒。七、八年前老爸就開過白內障,電話來來去去問候間,只聽得說是失敗。第二眼也失敗。彥君親母,同情她,所有父親的敗德亂行都間接聽母口訴,有時母親央他勸諫爹,要斬截,彥君總是否定句,一笑置之:「莫戇了啦,會聽,八百年前就會聽了啦。」其實父親對他有一份敬畏。
台北膨脹,其他城市也不自量力,跟著脹,沒那個屁股硬吃瀉藥,福利跟著有,房子跟著多,曰是:城鄉差距縮短。泡沫幻滅後,世風日下,歪理橫行,詐騙遂成一新興產業。貧富差距拉大,窮的形成鮭魚返鄉流,愈忙愈窮,半生倥傯壯志未酬。有一度太陽城幾成老人國,中山公園一進去,輪椅族為數頗眾一字排開坐觀天象彷彿等候死神的校閱。少小離家老大回,國中高中同學鬍子灰。
話是這麼說,實情未必悲觀與負面。我還沒「告老還鄉」偶爾回來度假時,也曾跟著人云亦云:「怎麼除了公家機構公務員,很少看到年輕人。」家庭的經濟支柱可能都在外地,然而大孩子,藍領工人,失業待業的啃老族,百貨公司的專櫃小姐,即使是老人城,照顧老人的人堅守著崗位。它的死氣沉沉,並非人口失調,還是經濟問題。屏東市不易有多角觸點的工作,高雄太近,選擇多項目薪水花樣都高屏東一截。所以晚上會看到多一點年輕人,從高雄下班回來的。然而現在也模糊了。不景氣已超過十數年,從各地敗下陣來的,奮鬥有成潛心自省的,父母年邁不得不回來的。以及日益增多的年歲不大的遊民街友……就某一種角度觀來,不啻也是一股活力?或是,先入為主的是一種誤讀?屏東何曾年老過?
無論是政黨輪替還是文化經費充裕,圖書館愈蓋愈多,原有的另址巧思重建,原本沒有的鄉鎮一一蓋設,務必鎮鎮有書鄉鄉有冊。書香是不畏反噬口條的最佳風雅唾沫,少見政客扮黑臉。介壽圖書館便隔兩條街倚著公園冷眼望著月宮巷。三十歲以下的人大約都不清楚介壽圖書館原本位於太平洋崇光百貨對街,如今是陽信銀行的舊址。只有老市區的年代,介壽似乎是屏東市唯一圖書館,昭和時期建築,傳說有巴洛克風格精雕的石壁,裡面三座拱門劃分出借書處與閱覽室。書陳舊有霉味,拱門與拱門之間幽暗的空氣企圖合理美化若隱若現的壁癌與垂縷的蛛絲。如果有人還記得,那是微型的古堡,地底三十三層的藏經閣,泛黃的紙頁香魂不散。簡陋而美好的過去,非嗜書人不再想起。
新的介壽別有一番風情。歸類為旅遊文學館。門前一根鐵柱小風車似地裝飾著東西南北的指標,頂上一輛小bike意氣風發,卡哇依的意思多些。將軍旅舍,前空軍招待所,崇蘭蕭氏家廟。方位都是對的,看著賞心悅目,真要按圖索驥,這風車指路柱是迪士尼的童心且當它是獨立的一件藝術品就好,另有一層深意:指標上景點多是近二十年來的文創作品。若想去,真有這些地方。
無論如何,阿猴城無可厚非無須例外地也長大增胖了。塗脂抹粉,左看右看亦是光鮮豔麗的一座城。除了曾轟動一時的政治黑幕,女大十八變,富是富不了,環珮叮噹的也糊里糊塗地美了一遭。君不見,從前師範學院屏商中正國中再去便是長治鄉下了,而今鄉田何在?人車房舍,青出於藍,一房還有一房高,屋貌俊雅,別墅莊園,現代化且科技化。老市區,早就老了,只能倚老賣老。魚眼睛也有了白內障。
記憶中最初的屏東市,以萬年溪一水之隔,溪過去那頭芒草稻穗無盡的蒼翠,算是郊區庄跤了。萬年溪早年亦未曾有所妝點,素顏流水湯湯,蓬頭垢面,似亦可撐篙泛舟,倒是一直有楊柳。我還走過跨溪的舊吊橋,如同新店碧潭那座,顫危危的……似有俗名黑懸橋,晃來晃去聽天由命?我曾走過光復後屏東市的童年。以溪為界,我乃市內人。直到上國中必須騎腳踏車過橋直通林森路底自來水廠,拐田寮巷忍受一路豬圈惡臭,方抵達學校,疑應隸屬長治鄉的中正國中。彼時才眼界別開,客家人,山地人(原住民的詞兒尚未彰顯),一時各路方言盈耳,教你認識屏東的多元族群,切莫坐井觀天。
有過幾乎二十年的辰光,只要是在故鄉盤桓休閒,我總喜歡一輛腳踏車單騎走天涯。路線非常固定,騎到中正國中母校,迴旋轉至新闢的廣東路。沿路哼著歌對未來充滿夢想。而屏東市的發展也就因循我這單騎道兒漸次繁榮,開枝散葉。那是這城市膨脹的雛形。單車上的時光直到我中年早禿童山濯濯才作罷──以前這路線繞一圈就約可涵蓋屏東市了。曾幾何時,屏東市蔓延茁壯到單車已不敷使用,很多地方,要騎摩托車或開車才方便了。而單車少年漸漸老了。
如若只視為小媳婦的鄉愿委屈,內陸小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屏東人總是說:「無發展啦!無效啦!莫戇了啦!馬上就要倒店。高雄那麼近,坐火車嘛毋免半點鐘。」商業鴻圖不易施展。那麼屏東有什麼?恆常熾熱的長夏,半屏山之東,一條夜市支撐南國的意象,深入食道骨髓,在地人的老店,隨便一攤都有傲人的歷史。日正當中,每一個在吃的跟賣吃的都汗流浹背現出原形。掙扎與猶疑使屏東人不自覺跳著失傳的舞步。也許這舞姿後來曾於千禧公園靈光一閃,搭配原住民五彩斑斕的族別服飾與重新詮釋的歷史。千禧公園連著縣立文化中心,堪稱迷你版屏東市的大安森林公園,遠方白雲深處大武山腳下有真正的森林,遙想企望神往,曖曖內含光。近年市民們又自詡為紐約中央公園,嘴砲口號,爽。
如若只做鄉愁的翻頁,青青邊愁,我高中文學啟蒙時迷的正是余光中的散文。屏東確實青,正港有青。並非它是綠冠全台的城市,真要分辨,別種綠色還搭不上邊。惟其因為這長年的光合作用,飽脹四溢的綠色從回憶的響蹀廊裡兔起鶻落水銀洩地。也許只是中山公園拆除圍牆後碧草如茵的人行步道內緣。也許是一棵芒果樹,冷不防熟成蒂落數粒會砸傷人的免費鮮果,令你想起弼馬溫在王母娘娘的蟠桃園裡縱情享食。我是那上京應考而不讀書的學生……也許是屏中校園裡那華蓋萬千的樟腦樹,篩落的陽光代表怎麼考都考不好,留級的夢魘有綠暈罩頂,醒來後沒有焦急,一絲甜意。溫瑞安的詩句。不都說夢是現實相反的證據?
如若考究一點臉譜的美色,屏東人褐黑髮大黑眼大到要吃人是山地人混種,栗色皮膚飽含維生素D,底子勇健的在地囡仔T恤短褲度規冬,終年手舞足蹈不瑟縮。挺拔玉立的椰子樹引風搧著野心不大輕倩俏麗的庶民圖像,可以製成月曆向世人宣示簡單生活的快樂。《百年孤寂》裡的馬康多。
如若比較一點真情,屏東人可能窮,被賣了還幫數錢。不是心裡不願意,歹趁食,你用我家的水龍頭洗東家餐廳的地毯,煞煞去,大家好厝邊。我也曾沒米向你借。
如果以詩情就內陸的遺憾賞內路,蝴蝶谷,來義瀑布,佳冬古墳場屍水滋養的莽花異草,糖廠草原,自來水廠螺旋梯高塔。老舊,線條色彩疑似向大師抄襲致敬。喀擦,是活頁簿脫落的伊甸園寫真?山徑深處,兩旁嶙峋峭壁柔裹著厚毯般色暈濃郁的翡翠綠苔蘚,直逼仙境。
學者云:小確幸恐釀成大敗德。然而要人不比較是不太可能的。骨牌效應下,有用冠冕堂皇的說詞美化摸不到尾巴的罪惡,連各路牛鬼蛇神都可以參一腳並詭辯刑責以知性迷人的笑容華麗掩蓋的……啥物碗糕?耽溺小確幸,不知不覺與狼共舞,得不償失。內陸,商機不妙的屏東市,風水輪流轉。世人疲於爭名逐色之際,紛紛祭出「放下」、「當下」大纛,口號炫亮,懦弱的心肝,退無可退,就怕懸崖勒馬不及。返身回首,體察一下我們小而美的屏東市,嚴格說起來是安全且安心的寶地。
歷經九二一大地震,八八風災,其他縣市年年豪雨沖刷,房價以萬民為芻狗般毫無道理地上揚,屏東市確有先天與後天的諸多小確幸,長居屏東的小市民大可自我安慰。
屏東市,有野心的政客未必青睞之版圖,雖不致成棄兒,意外出現過反叛期。比起傳說中全身都黑的某城,某縣,懶鳥比雞腿,自難望其項背。然而恬恬食三碗公半,屏東政壇曾經引狼入室,位階堪比冒牌上官儀,腹笥胸襟豹獸等級,目無法紀,妄自尊大,揚惡國際,跌破眾人眼鏡。那出名的事件無損於屏東市民原有的質樸。正如託天之幸,將近四十年來屏東未再遭逢賽洛瑪颱風那樣的惡狼撲噬,如廟堂上猛虎議政,短暫,駭人,一次就好,靜美山川倖存屹立。如凱倫.卡本特雖死猶生的天籟不輟:只有昨日。
縱然木匠兄妹另一金曲〈昨日重現〉於此間較廣為人知,同樣蟬聯過金榜的〈只有昨日〉氣韻更加婉轉綿長,乃發燒友的最愛。回首昨日政治黑霧,誰要重現?寧願只有。
四十年前,淒清月光下,那短暫的與狼共舞的夜,神鬼認證,如得其情,哀矜勿喜,紅閣桌頂下,未下異界輪迴的黑輪的主人是鄭太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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