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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沉默炸藥】 韓麗珠/記憶捕獸器
◎韓麗珠
編輯室報告:新年伊始,本刊邀請四位作者書寫二十回專欄,週一韓麗珠【沉默炸藥】、週二周書毅【用藝術發聲】;隔週週一木下諄一【重度台化日本人】、隔週週二陳淑瑤【鸚鵡所住】。敬請鎖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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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多年來,許多事情都形成了記憶的凹陷卡住了我的腦袋。譬如說,H城《星星日報》(這是化名)副刊編輯邀請我寫一個新專欄。我在電郵裡初步答應,他表示要在電話中跟我細談詳情。後來才想到,某些詳情只適合存留在會消散的空氣中,無憑無據。
他先查明我的專欄寫作年資,然後說:「那就等於沒有經驗。」由此而鋪陳出他的重點:專欄不可寫及和政治相關的議題。以後每一期專欄交稿前,要先告知編輯主題和內容,獲得通過才能下筆。他強調:「這絕對不是審查。這樣做完全是因為你不懂得寫這類專欄。」我沒接話,他便問:「喂?你還在嗎?」我心裡已決定了要回絕這專欄邀約,卻沒有立即掛線。我很好奇,他要怎樣去圓滿不是審查的審查的說法,於是說:「我寫作速度很慢,沒法事先商討內容啊。」他好像有點挫敗:「沒法嗎?」道了掰掰後,我傳訊息告訴他,無法寫了。這是2014年的事。
譬如說,當雜誌專欄編輯短訊我說,關於稿件的問題要在電話中商討,我心裡已能描摹談話的形狀。我們合作多年,除了是工作伙伴也是朋友。當她對我說,要修改稿件的敏感字眼,以免誤中地雷時,我在心裡已答應,但我問:「如果不修改,會有什麼後果?」從來沒有任何法例訂明「地雷」是什麼,管治的人要我們綑縛自己,或彼此捕獵。「重則編輯和總編被捕,輕則雜誌停刊。」她說,這是《果果日報》(這也是化名)被查封後,雜誌召開緊急編採會議而訂出的紅線。這是2021年的事。
假設我不是我,而是遙遠的旁觀者,看著H城十年間的變化,略去所有細節,真是像一種馴化。如果馴化是比喻,我喜歡形容腦袋是獸。每個人的記憶凹陷處,都裝置了捕獸器,有時,放置者是社會,有時則是自己。獸不會盲目服從律例,其生命力端看被捕獸器夾到後,如何逃脫,如何活下去。
集體潛意識是榮格的說法,而集體的惦記與遺忘呢?即使我是我,十年,或更久以來,必定有許多至關重要的微枝末節,在日復日之中被淡忘。遠觀他人之苦難,有時卻能喚起被捕獸器夾過的深層記憶:個人的和集體的。
本來擔任小學校長的郭慶,在1948年加入地下黨,1951年被捕,次年遭槍決。他在生命裡最後的時光,在獄中寫下的五封遺書,則在2012年才能送到家人手上。戒嚴時期,無數被捂住的嘴巴。許多人為了害怕被懲戒,只能假裝沒有嘴巴。發生在郭慶身上的事,所有被抹除的細節,數十年後,才由女兒、作者以及編者,透過留下來的碎片般的證據重組,收錄在《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中。為什麼郭慶在最後的家書中,只有幾句句子?我一直想起那些信。
遙觀他人之痛苦,就像透過鏡子看到自己的反映,不一定能更理解遠方的逝者和倖存者,只能想起被捕獸器夾過的腦袋,永遠都不會好起來的疼痛。是這樣的疼痛,在巨大的苦難再次來臨時,令人想起捕獸器也有其良善的作用。是文學保留了那個超越地域和時空而可以解讀的捕獸器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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