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三屆 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得獎作品輯 10 之 6 剪．指甲

◎吳柳蓓

夕陽蠕進廚房，弓上阿祖的背，口咳了兩聲，剷子刮過鍋鼎的臉。一隻虎貓蹲在長椅下守魚，草魚正腥著還沒入鼎，內臟吐在幫浦邊，蒼蠅群魔亂舞。夕陽僅給十五分鐘讓世界進入黑暗的準備，還在從事白日工作的人要趕緊收拾返家，煙囪衝出第一管白煙，夕陽收得正乾淨，暗夜就要降生。

父親趕在天色黑盡之前下工，他累癱在藤椅上假寐，左手指甲有幾片快剝落了，我拿OK繃幫他纏住，明天再修剪。父親睜開紅絲眼，笑笑說今天鋪的水泥漿比較厚，鋼條太重，手指頭禁不住。我再三交待父親洗澡時不要拆掉繃帶，明早我幫他修剪。父親不問我為什麼，因為我從來不說，那是禁忌，不知道的人一輩子過得舒舒坦坦，一旦聽聞過，很難不照規矩來，那是看不見的咒語，守與不守都是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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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與鬼是一組駭人的意象，命理師說八字與體質可以破解。但是指甲與死亡很難被聯想，它們是一組全新的意涵，對於相信且不願與之扞挌的人有恐嚇的作用。阿祖在世的時候很愛乾淨，每天洗澡洗頭兼修指甲，都在日正當中的竹籬笆內進行。我習慣跟阿祖一起洗澡，喜歡用指甲輕輕摳她的乳房周圍，有一種細嫩的麻感。阿祖洗完身，抽出藏在肥皂盒底下的小剪刀瞇起眼睛修指甲，指甲被她修得方方呆呆，一點皮屑都不留。她剪完又拉起我的小手修，我貪玩泥巴沙土之類的遊戲，指甲總是藏污納垢，阿祖用竹籤把黑垢挑出來繼續剪下一隻。

當我長到可以為自己剪指甲的時候，阿祖吩咐我太陽下山以後不要剪指甲，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是祕密。她沒有說明理由，我很難遵循，總是在臨睡前看哪片指甲不順眼，操起剪刀就剪下去，乾脆極了。阿祖幫我洗澡摸到我平整的手指頭問我哪時候剪的，我總是騙她上學前。

後來我跟媽媽回外婆家過春假，離家前，阿祖叮嚀我晚上不要偷剪指甲，我咧著嘴笑得很心虛，原來阿祖早知道我壞了她的規矩。她附在我耳畔警告我，晚上剪指甲會見不到親人的最後一面。我聽完，莫名地心驚，趕緊點頭頷首。我們才離開三天，阿祖洗澡時不小心滑倒，阿公把她送到醫院時還有心跳，捱到半夜就撒手人世了。我們接到通知是隔天早上，趕回家時阿祖已經穿好壽衣躺在大廳正中央，她的眼閉得緊緊地，沒等我看她最後一眼。

父親，經常於夜裡剪指甲，這傳聞他沒聽說過，我選擇不說，他的日子過起來才沒負擔。對於生離死別之事，我向來迷信且寧可信其有，我寧願讓自己在綁手綁腳的日子中守著祕密與禁忌，也不願再賭上最後一眼的魔咒。●

評審意見

都因為愛

◎廖玉蕙

「太陽下山後不要剪指甲。」阿祖再三的叮嚀裡，彷彿埋藏著神祕的魔咒，示現於果然沒見上阿祖最後一面的真實裡。作者非但因此不敢鐵齒直斷迷信，甚至寧可信其有，只怕迷信再度成真、親人因之乖隔，造成永生的遺憾；可又謹慎地不肯直說坦述，生怕夜裡剪指甲已然成習的父親，一旦知曉，必然形成心理負擔。說與不說間，千萬難，而一切都因緣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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