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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三屆 林榮三文學獎 散文三獎 蟬

2007/12/10 06:00

圖◎潘昀珈

◎黃信恩

入夏以來,公園裡的蟬,聲帶就特別亢奮,樹叢彷彿長滿了喉嚨。唧唧,唧唧,仔細聽會發現牠們不是盲目地叫,似乎是理智的,懂得一些秩序,聲音有嘹亮、有深沉、有悽厲,輪班似地。有時還會齊聲嗡鳴,像一場雷,帶著一點悲壯。

這個夏季,為了準備7月底的高等考試,幾天前我在社區租賃一層公寓,單純想要靜下心來念書。因為氣候炎熱,我選擇一間較為陰涼的房間,每天將自己關在裡頭,像是一種蟄伏,日與夜失去了意義。

直到第四天,我才知道住我對面的是一位外國人,鬍渣與亂髮,白色T-shirt與深藍破牛仔褲,有些隨性。為了準備考試,我並不打算進一步認識他。我們就在離地同一高度的同座建築裡,隔著一個樓梯轉角,暗地而神祕地生活,互不往來一星期。

有天中午買飯回家途中,我發現他立在一棵大樹下,仰起頭來,一動也不動,似乎樹梢正上演一齣充滿張力的戲劇,讓他投予如此虔誠的眼神。

我終究抵擋不住好奇,湊近將頭仰起,然而什麼也無察覺,只感到蟬聲聒噪。他見我來,便熱心對著頂上枝椏指指點點。

「Cicada」,他說。但見我一臉疑惑,便伸起雙臂做振翅貌,鬼叫了幾聲,我這才意會到他正在觀察蟬。

交談一會,我終於知道他叫班尼狄,來自威斯康辛州。從小就對昆蟲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喜歡近距離接觸節肢動物,或撫弄,或製作標本,或攝影,算是一種極度迷戀,全然的成癮。

在綱目繁雜的節肢世界裡,他熱衷於蟬。從小,對於一隻毫不起眼、卻能裝載一只巨大喉嚨的蟬,他總感到詫異,好像有個比麥克風更精確聰明的結構,深植其中。而這股熱情從不滅卻,至今他仍對蟬存有探索的衝動。

往後幾天,我陸陸續續在樹下遇見他,同樣的動作,同樣的眼神,同樣的等待。我替他取了綽號「Cicada man」(蟬人),他燦爛地笑,好像這是有生以來,最光榮的一刻。或許是終於等到一位陌生異國路人,領略了這份執著,並願意聽他細數蟬的種種。

班尼狄來台灣近半年,卻換過數個工作。當初是要教英文,因為個性過分率性,常讓課堂開天窗,或無準備任何講義,甚至高頻率假借戶外教學之名,行捕蟲之實。加上完全不懂中文,因此試教幾週後便被迫離職。

但當我問起班尼狄這些事時,他卻很快樂,有種解脫放空後的浮升感。好像他的生命任務簡單而純粹,不過幾隻昆蟲、幾場球賽、幾瓶威士忌就夠了。

有天午後,天陰欲雨,城市悶熱無風,讓人慵懶乏力,無任何念書的想望。我索性穿著內衣與花色四角內褲坐在陽台發呆,恰被班尼狄撞見。他說前天美國朋友寄來一捲影片給他,有關蟬大規模入侵北美的紀錄片。

我半信半疑來到他的住處,像遊民收容所,客廳一片狼籍,幾片乾癟的蟬殼散落在桌角,一些疑似觸鬚、昆蟲腳的碎屑俯拾即是,牆上還有一群紅螞蟻緊密列隊行進著。他從冰箱取出一包冰塊、幾瓶罐裝海尼根招待我,用很神祕的口吻告訴我:史上最壯觀的蟬群,即將爆發。說完,便抽起一根大衛杜夫。

這是關於棲息美國中部一種名「十三代蟬」(Brood XIII cicada)的寫真。影片開始於一個漆黑的暖春夜晚,一群在北美洲地底蜷居十七年的幼蟬,開始攢動,破土而出。我向班尼狄確認十七年有無聽誤,他相當肯定地說:「seventeen!」

十七年,一段奢侈而昂貴的時光,竟埋伏於幽幽地底,我為蟬兒感到惋惜。旁白繼續介紹這群蟬的生活史,這十七年,牠們仰賴樹根的汁液生存,不斷榨取,不斷肥美。算準十七年後,牠們一旦偵測到地表溫度升高,便大規模攢出。旁白敘述相當生動,他用了一些誇張的字眼,比如「trillion(兆)」、「insect outbreak(昆蟲暴動)」等,彷彿蟬群即將湮滅一座小鎮。

十七年的修煉,聽來該有些沉著的外貌,但這些幼蟬長相頗為噁心,棕黑體表肚腹分節,像蟑螂。在這場夜裡,牠們不眠不休地往樹枝爬行,尋找一個處所穩定固著,趕在黎明前,完成羽化成蟲。

然後,只有一個目的──生殖。

此後,蟬群竭力嘶鳴,毫無保留。彷彿十七年的地底能量都化為聲能,突破重圍,穿越叢林。旁白幽默地說,這些蟬會表演神風敢死隊的特技(kamikaze-like stunt),轟炸(dive-bomb)樹下行經的路人。這兩個傳神的字眼,足足讓班尼狄笑了一分鐘。我則經他解釋後,晚半拍大笑;接著旁白用帶著邪惡的口吻說:「將在田園上空見到一場盛大的群體狂熱交配(a swarm of mating frenzy)。」其中,這個「frenzy」被念得有些猥褻,感覺旁白張開大口,顯露獠牙,嘴角微揚地發音著。

然而任務未了,母蟬開始尋找樹幹縫隙,將蟲卵安置其間。幾個禮拜後,牠們都化為地上的空殼,一種壯觀的集體死法。算一算,只有三十天左右的陸地時光。拍攝者似乎懂得觀眾此刻的心態,將鏡頭從地表移至樹上,帶出一記光明的希望。幾隻白嫩幼蟲正蠢動著,一不小心便從樹上墜落,然後就攢進土裡,等著下一個十七年才會再出土,繁衍下個世代。

那天後來班尼狄花了一整個下午,向我解釋蟬以「質數」為生命週期的有趣現象,譬如十三與十七;並告訴我,今年六月中旬,十三代蟬才剛出沒於芝加哥市郊村莊,至今仍未完全死去,可惜人在台灣的他未能親眼目睹。2004年,也有一批名十代蟬(Brood X cicada)的蟬湧出地底,在北美造成轟動。那年他親眼目擊一種浩大的無盡攢動。

「就像剛下飛機,初抵台北一樣!」班尼狄用了一句令人費解的話,闡釋他所見證的昆蟲大軍。接著以一種玩笑的口吻,解釋當初入境台灣後,便搭乘一輛計程車進城。這倉促的印象,竟成了深遠的記憶,他感到台灣是座有蟬性的島國(cicada island)。我問為什麼,他開始敘述他所認識的台北街頭:高分貝的噪音、機車穿行於兩公車之間、人群不斷從地底捷運站冒出……一個月後他遷居高雄,卻發現這城市因為捷運施工,道路碎裂,秩序肢解了。不但如此,機車騎士像簽訂了密約,集體對抗交警,任意違規繞鑽。南北兩城,彷彿喋喋不休的蟬世界,關於無時無刻的嘶叫,終年不休的攢動。

我點頭,冷冷稱讚班尼狄豐沛的想像,但心中卻生氣。其實,我並不喜歡外國客以偏執的負面觀感認識台灣。台灣有引以為傲的小吃、山海風光,為何都不提?

班尼狄延續了話題,說台灣人也有蟬性(cicada personality)。這讓我更好奇,卻又隱約感受裡頭夾含的諷刺。不過聽完,我放心了。他將台灣人定義為挖掘雪山隧道的工人,對台灣的啟蒙來自2006年的Discovery頻道,一條被列為建築奇觀的隧道。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只為12.9公里的路程,世紀最艱辛的一段路。班尼狄記憶猶新地說,彷彿能感受當初他一臉瞠目結舌的樣貌。

我突然想起那幅新聞畫面:一群人立於台上,頭戴工程用黃色安全帽,排列展開。整整十五年,就等通車那一刻的鎂光燈聚焦,剪綵,掌聲,然後在世代的集體記憶裡逐日淡去。

就像十三代蟬,整整十七年,只為三十天的透氣。班尼狄說。

那天回家後,我突然發現一種從未注意過的荒謬。面對滿書櫃的原文書,大學加實習共七年的光陰,我就等著四份考卷,總計八小時的考試時光。僅為一只證照。

八小時之於七年,一個微乎其微的比例。這數據讓我發現自己也有著cicada的特質。

但不只我,每年夏季,台灣空氣裡便瀰漫考試的悶熱與酸腐。這制度從未衰退,顯然人們仍有熱情,在多年埋首蟄伏以後,選擇關鍵一刻奮力反撲。

然後呢?為了求偶與生殖嗎?其實觀賞完影片後,我一直想著一件事,關於一生只做一件叫「生殖」的事。

當人們謀求一張認可的執照,是否也是一種求偶的手段?給了我答案的是好友小鈞。當年他考取北部一所出色的國立大學,與資訊相關的科系。就在大二那年,他交了女朋友。一年半後,女友跟著一位醫學系學長跑了。

小鈞感到前所未見的貧窮,好像有些生命中的重大資產,就在一夕間被奪去了,包括他自豪的外貌與體格、信心的口氣、順遂的人生。於是他休學,躲進不見天日的重考班,只為考取醫學系,數年後要取得醫師執照。

他向我解釋,做下如此決定並非想挽留什麼,也不是想向女友證明什麼。但身為旁觀者的我,似乎感受到背後躲藏的那股驅策力,或許仍與求偶的本性有些關聯。

此後,蟬與高等考試看似兩碼子事,卻在我腦中產生一種互為借代的關係。唧唧,唧唧。我再次側耳聆聽,好像牠們想發出「金金,金金」,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金榜題名」。我總在蟬聲中醒來,除了頁數有些動靜,生活裡的一切幾乎原封不動,像被一枚巨大的蛹牢牢包鎖,全都靜止了。

甚至,我極少再去找班尼狄。不過卻在他家門口看見一疊英文報紙,全是徵才啟事與廣告版。並且,逐日堆高。

有天清晨五點半,我起得特早,滿城早已被光線交錯著。我在小陽台晾起昨晚洗滌的衣物,無意間看見步態搖晃的班尼狄,恍惚拿起門鎖開啟公寓大門,臉上遺留縱酒的痕跡。

隔了三天我才知道,那天因為求職失敗,他找了幾位一起踢過足球的洋人朋友,不是借酒澆愁,而是慶祝一段噩夢終於揮別,慶祝即將來臨的新鮮空氣。我記得,他是用「carnival(狂歡節)」這個字眼,向我形容那天的酒館記事。

那不過是一種苦中作樂。我總認為,他仍存著困惑與迷失,只是從未在我面前洩露過任何線索。但也或許是我從未理解過他,至少對於蟬的那份癡情,我始終無法明白。

往後我真進入閉關狀態,蟬聲突然消失了,但我分不清是時令已過,還是被過於專注的大腦皮質忽略了?那陣子幾個清晨,我偶從窗間俯視到樓下停著計程車,班尼狄跌撞下了車,然後立在水溝旁嘔吐。直到考試前的某日正午,我在公寓門口遇見備妥行囊的他,說要去中部山區幾天,目的是研究昆蟲。

然後他就消失了,像攢進土裡,與我失聯。

高等考試答案公布後,我鬆了一口氣,開始整理房內物件,準備退租。然而班尼狄卻遲遲未歸。

八天後,他突然出現,並早我一步搬出公寓,說在市郊找到一份工作,不是教英文。至於是什麼工作,他沒說。隔天,貨車停在公寓門口,工人忙進忙出,搬運家具。

「Goodbye, cicada man!」我說,要他路上小心,並告訴他台灣人很友善,充滿人情。

貨車開走,班尼狄則慢慢騎著他買來的二手機車,像剛出土的幼蟬,在車水馬龍的城裡攢動著。貨車、聯結車頻頻擦身而過,險象環生,他則邊騎邊鬼叫,好像來到一個從未曝光的世界。

望著他的背影,我想,班尼狄或許真的就是一位cicada man,流浪在一座語言全然陌生的島嶼,對抗興趣,尋找工作。於是他得像隻蟬,生命裡盡是蟄伏與破土的交替週期,困頓總是居多,光亮總是鮮少。但他就是寧願如此,寧願蟄伏在失業黑影裡,期待下一秒鐘世界展露給他的破土熱情,如此,生命便有了不滅的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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