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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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三屆林榮三文學獎> 短篇小說首獎之廢河遺誌 下

2007/12/13 06:00

唐壽南

◎塔塔攸 圖◎唐壽南

從廟口跳入車身,短短五秒,我已全身濕透。

「颱風喊來就來。」工地主任說,「比氣象預報還準。」。

窗前的雨刷飛速擺動,遠光燈完全穿不透前方的雨霧。

車內忽然爆出啪啦的水聲。

「土虱放在後座底下,你要記得拿,」工地主任取出一疊皺紙,說:「這個,在竹筒裡找到的。」

我打開車內頂燈,抹乾眼鏡,在暈黃的亮光下,攤開邊角殘破的粗糙紙卷。

「同立合約 搭搭攸社 業主潘愛薯 圳主曹丸億

緣愛薯界內之地 歷年播種歉收 商請丸億開築大圳 分灌田埔 愛薯願將南勢之一半埔地 付與圳主 永為已業 西至車路 東北至旱溝 南至竹林為界 以抵鑿圳銀資 此係愛薯甘願割地換水 丸億願出本銀開水換地 兩相甘願 日後不敢言找言贖 兩無迫勒交成 恐口無憑 同立合約兩紙 各執一紙存照

批明 其界內草地 以及界外牧埔 倘未墾闢成田 盡歸丸億掌管

同立合約 依口代筆人 曹丸千(簽名蓋印)

圳主 曹丸億(簽名蓋印)

業主 潘愛薯(左手手摹)

乙酉年 梅月」

另有數張標名「台灣布政使司 光緒拾伍年」的土地丈單。

我翻閱枯紙,看著窗外的滂沱大雨,心中反覆咀嚼「割地換水」與「開水換地」的字樣,再次感受到文字的魅力。

「繞個路,」我捲起古地契,說:「先到曹總那裡。」

曹總下半身圍遮一條浴巾,坐在水濛濛的烤箱裡,深沉吸吮著藥草蒸氣。

「我正好也有事找你。」曹總的笑聲穿過白霧。

「事情談成了。墨公剛離開,只要他吩咐一聲,水就會結凍,理事會再補個橡皮章。」

「這塊寶地一直有貴人相助。」曹總的笑意從鼻孔噴出:「不過貴人需要供養。」

「最後,老墨提到他的兒子最近要買房子,我說我們房屋蓋得不錯,結果,你猜猜,他怎麼說。」

「他說,『這怎麼好意思』。」

曹總嘴角冒沬,我卻聽得一頭霧水。

「先付頭期款,產權就過戶給他,其餘貸款不需要抵押!」曹總說:「目前只缺轉帳的人頭。」

水蒸氣從風口噴出,遮住臉龐,曹總只剩半身軀幹。

「人頭。今天又挖到一仙。」我說:「還有一張蓋好手印的契約書。」

我從公事包取出古地契,交給曹總,提起今晚去過萬善祠。

捧著溫熱的茶杯,吹走騰升的水氣,我說:「老蒲不是普通的廟公。」

曹總看著古地契,用力揉碎額頭的汗水,說:「曹丸億,我的曾祖父就叫曹丸億。」

「你聽過『人骨拼圖』嗎?」曹總指著古地契的掌印說:

「明天早上我去試試,工地挖到的那副手掌骨,是不是恰好可以疊放在這個掌印上面。然後,你想辦法把骨頭處理掉,就是不要被老蒲拿去做基因鑑定。」

除非基因鑑定,誰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出生。或者,利益輸送的管道一旦曝光,墨氏父子的血緣關係,同樣能夠得到公眾的認定。

這麼複雜的命題推理,困擾我一整個晚上。直到第二天清晨外出,傾盆灌頂的雨水拍打傘蓋,產生圓頂共振的加持聲波;我突然頓悟,文字的最大魅力在於地目變更。

重劃區零落散布著歐洲古典風格的樣品屋,天空與地表一片水濛,有如威尼斯水岸、萊茵河城堡廣告的真實布景。

我來到工地,取出曹總交辦的文件,過濾建照審查核發、行庫貸款的職章,再從公司員工眷屬的健保資科,選取一串憨厚可靠的人脈。

昨夜的暴雨滲過窗縫,將塑質的山巒造形清洗得青翠光亮,壓克力打造的大樓底層積水不退,外圍的護城河面滿溢真實的水波,就像刻意訂做的水工模型。

門外傳來一陣急煞的車聲,我靠近窗口,手機同時響起。

「車子正要過橋,」工地主任的聲音:「但是水位高漲,快到警戒線,車陣堵在這裡,前面開始迴轉了。──你看到木箱嗎?」

我轉頭尋找,瞥見曹總推門進來。

「骨頭在那裡?」曹總問。

「看到了,我來處理。」說完,我關上手機。

「司機去加油,三十分鐘後回來。」

「來,」曹總雙手一拍,說:「發揮一下想像力,愈複雜就會愈有趣。」

「不用十分鐘,我就要完成骨頭拼盤。」

曹總兩掌對搓,揉握十指,取出枯黃的紙卷,攤在桌上,打開木箱,翻動箱底散亂的指節骨塊,先挑除太短與過粗的趾骨,再將剩餘的骨塊由小而大排列,正好是一副十四對長短不一的指骨,取較粗的兩節連成大拇指,較短的三節組成小指,依次放置到古地契的掌印上面。最粗的拇指最先完成,接著是較長的中指,再過來是較短的小指,食指,無名指,節節相扣,密合得像是併攏合十的雙掌。

「賓果。」曹總大叫。

我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盤升,猛然低頭,驚喊:「淹水了!」

「司機呢?」

我走近窗口,翻出手機,按鍵。

曹總慌忙拉動坐椅,顫危危攀爬。

我揮手掃過桌面,地契與骨骸落入木箱。

「我們被水困住了。」我緊握手機。

「我要過去,」司機說:「但是對面的車子一直逆向行駛,還不停按喇叭。」

曹總站在桌上,說:「快找緊急救難。」

砰啪一聲巨響,窗外突然閃裂雪亮的銀光,室內燈光全滅。

我扯開門縫,水勢趁隙灌入,瞬間上漲。我拉扶曹總衝上二樓。

「嘟……嘟……」

「還是不通。」

二樓窗外一片汪洋,護城河道的方位不斷爆湧出花椰菜狀的巨大水花。

「嘟……嘟……」

「我剛回到家,」 工地主任聲音急迫,「新聞快報說市區積水不退……」

「淹大水了。曹總也在這裡,」我說:「你快找人來。」

「這支手機不要掛斷,看看有沒有新聞台在這附近。」

「轉台!」(工地主任大吼)

「……颱風行進速度加快,每小時三十公里轉為三十六公里,台灣地區下午就可脫離暴風圈,但是外環氣流旺盛……」(低沉女聲)

「……宜蘭花蓮、台中縣市以北宣布停止上班上課……」(男中音)

「狂暴的氣流,帶來無際的疾風暴雨,烏雲籠罩陸地,昏暗從天降臨……」(女高音)

「一陣疾馳的烈風吹斷纜繩,桅杆後傾……」

「……救生艇參加上週的防汛演習,水門關閉之後,十多艘救生船隻全被關在堤防外面……」

「她深深地鍾愛神聖的河流『埃尼珀斯』,那是大地上最最美麗的一條河川……」

「……風雨交加,水位逐漸淹過車門,附近店家的門窗半截泡在水中……」

「這台!」我說:「記者在哪裡?」

「奧德修斯,你或是愚蠢,或是外鄉人,連這片土地也要仔細詢問……」(女高音吟唱)

「轉回剛剛那台。」(工地主任嘶吼)

「……」

「……目前所在的位置是北勢湖,由記者乘坐橡皮艇為您現場連線報導……」(風雨聲)

「快打電話給這一台,說,這裡有個老人,心臟病發作,需要人道救援。」

曹總一聽,跌坐床沿,床面立即傾斜。

「地基下陷了。」我握住手機驚呼。

黃濁水流從樓梯口衝湧過來,波擁浪擠之間浮現一個木箱。

曹總伏趴窗邊,悲喊:「我們出不去了!」

我奮力搬甩床板,撞擊窗戶。

啪啦轟隆巨響,氣流翻捲,水瀑破窗而入,內牆曝於曠野。

「水漲上來了!」

「是房子沉下去!」我感覺腳底抽離地板,驚問:

「你會游泳嗎?」

曹總搖頭。

我抱起床板,拋擲窗外,跨步一躍,水已及肩。

「抓住窗台!慢慢滑下。」

曹總驚懼,緊握窗框。

颶風挾雨,四面環至,以風削、水刀狠鑿他的臉龐。

風雨持續搖打,曹總緊繃的面容逐漸崩垮,囁嚅吐出一串單音:「床、床、船、船……」

繼而全身抽動,只剩眼神凝固,空茫直望水天。

我回頭張望。

黃濁水浪之間逼近一根巨木,上頭彷彿有個人影。

「快!」

老蒲的聲音壓過咆哮的風雨。

他的雙手緊抓一根竹管,撐動木舟,穿破濁水。

烈雨御風狂瀉。

木舟在雨灑浪滾之間靠近窗邊,曹總手腳錯置滾入船身。

「你們的護城河挖到舊河道的伏流,」老蒲的聲音混著風雨:「還挖出這艘獨木舟!」

曹總側臥,身軀蜷曲,劇烈顫慄。

「你的藥呢?」我問。

「糖,我需要一顆方糖。」

我翻出口袋,手機全濕,螢幕一片空白。曹總的手機顯示三十多通來電,但是接不通,也打不出去。他疲憊地斜癱,任憑雨水拍打。

狂飆飛竄的風雨中,隱隱浮現一座半完工的大樓,玻璃帷幕高聳,鏡映著灰灰濛濛的雨景,底層的花崗石基座大半浸泡在黃濁的水流。

船身繞過大樓側牆的長窗,室內展現寬闊的中庭,拱廊迴梯直達地下樓層的採光泳池。

我貼近薄敷水幕的光亮玻鏡,驚覺雨痕曲流之下,隱藏數條斷續的橫向裂縫。

「水壓上升,玻璃快要裂開了!」

「我們就可以進去?」

「不!快離開!會被洪水沖入地下室。」

狂風疾捲,乒乒乓乓連續巨響,玻璃爆裂,水位陡然滑落,船身左右翻轉,潑辣的雨勢又迅速將水位補平。

「水還在漲,」老蒲說,「竹竿搆不到底了。」

豪雨反覆傾洩,洪水彷彿從天而降。

船身幾番打轉,感覺仍在原位。

「這裡是什麼地方?」

四周灰濛,看不到任何建築物或是山影。

「我們己經越過河堤。」

暗濁的水流湧出數截黝黑的斷木,快速漂動。

「筆筒樹,」老蒲說,「土石流爆發了。」

灰濁的水面轉趨黃滾,水流加速,泥沙翻湧。遠處不斷漂過木塊薄板、鐵皮屋頂、車輛輪胎、盒箱瓶罐以及紅白相間的大型塑膠袋。

水浪突然轉向,載浮載沉湧現一些罕見樣式的家具,木頭櫥櫃、拼條木桶、木架妝洗台、雕花木床……還有釘掛著「水返腳」鐵牌的枯朽木桿。

幾片殘破腐朽的長型木板從濁黃的波濤中衝湧而過,隱約湊成「錫口自轉車行」、「粉寮糕餅舖」、「四堵時計店」的暗灰字樣。

「什麼地方淹水?」我問。

「那些都是清朝時代的招牌,」老蒲說:「從地底沖出來的!」

暴雨仍以連續急奏的觸技顫音拍打水面。

百年前的店招在單音快板中遠漂,陳述一種轉世也無法改變的宿命。

木舟漂泊在天水一色的白茫之中,失去電訊,失去方位,失去時辰,也逐漸失去生死的分界。

天色漸暗,雨勢轉弱,污濁的汪洋變得黑濛。

單一的色調之中突然冒出一叢墨綠。

「水筆仔!」老蒲說:「海水倒灌!」

「今夜中元,大滿潮來了。」

風雨晦冥,天光幽暗。

木舟失去海拔高度,在洪水與潮湧之間浮盪。

一個物影閃過船邊,我迅速俯身撈取,驚呼:

「竹簍!」

老蒲伸手抓出簍筐裡面的水燈,找到一塊粉紅薄紙包裹的糕餅,剝開塞入曹總口中。

夜幕降臨,僅餘一絲天光。

老蒲摸出打火機,點燃水燈,依序投入推擁的潮水,延展成一條蜿蜒的星河。

熒熒燭火逐漸遠漂。

最遠處的光點突然轉為灼亮,在一陣規律的搖晃之後,倒溯著水燈的流徑,一路打探過來,光源在黑暗中逐漸擴大,雨勢漸歇,燈火那端傳來被風撕裂的呼聲,微弱得像是穿越過遙遠的時空──

「那邊有人嗎?」

「……有人嗎?」

「……」

丙寅年 梅月

丑時,星河明亮,我們睡在舢板中,露凝濕重,蛙鳴與蟲嘶畫破寂靜的夜晚,河面時有大魚翻躍,小船上溯,遠方徹夜傳來水車輾軋的嘰嘎聲。

河水清新可嘗,甚至在這漲潮的時刻。

(We slept in the boat, the night being brilliantly fine, a strong dew falling towards sunrise, and the stillness being broken by the croaking of frogs, the chirping of cicadas, the occasional leaping of a large fish in the stream, the passage of boats up the river, and the distant creaking of a water-wheel which appeared to be in action all night long.

A strong tide was flowing; but the water appeared perfectly fresh to the taste, even at the flood.)

柯靈烏(Dr. Collingwood)

1866.5.25.基隆河夜泊

《皇家地理學會會刊》1867;11:167-73.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

1867;11: 167-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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