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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如影隨形-上

2008/02/18 06:00

圖◎龔萬輝

◎廖玉蕙

歷經一場和死神拔河的賽事後,我們不得不撒手認輸,站在路邊,汗淋淋,喘息、不甘心、流淚,恍恍惚惚的,幾個月回不過神來。演講暫停、評審婉辭、寫作終止……竟日沉浸在悲傷裡,不肯面對現實。氣憤醫院草菅人命;埋怨自己沒能做得更好;回想在哪個關鍵時刻下錯了決定;悔恨最後一夜沒能守在母親的身邊;反省有沒有讓九泉下的母親在生前充分了解我們對她的愛!……就這樣,糾纏蜿蜒,沒完沒了,不聽勸解、脫身不得,神魂俱奪,情緒潰堤,直到那場早早訂下的演講,我悠悠行走,帶著不清不楚的神智來到高雄,夜宿愛河邊。

「女性視角與生活散文──以台灣的親子互動為例」是好幾個月前訂下的講題,當時母親雖已病弱,卻仍和我們依存在同一個時空。文化局邀約的電話在行過街角的散步時響起,母親坐在輪椅上,臉上帶著歉然的微笑,彷彿為著久病而抱歉著,剛沐浴過的母親,由越南籍的幫傭推著,在愛國東路的人行道上緩步前進。我放下電話後,她側過臉,輕聲問道:「又是來請演講的?」我靦然回答:「是的。」「不要太辛苦呵!」她再次叮嚀著。我說:「我知道,您不用煩惱,我會斟酌。」就這樣,在車水馬龍的台北街頭,母女簡單地交談著,不時陷入沉默。冬日的陽光,穿透樹葉,在母親的臉上撒上斑斑駁駁的奇異圖案,閃閃爍爍地。鳥兒在樹梢上跳上躍下,不時有被啄碎的褐色果子掉落水泥地上。母親偶爾愣視著地面,慢慢仰起頭追索高處的枝葉;有時像是忘了我們的存在似地,陷入沉思,彷若懷抱不足為外人道的心事。太平盛世裡,我們何嘗有過怎樣逾越的要求,不過期盼椿萱康健,母女能相偕在小門深巷內散散步、聊聊天罷了!然而,事總與願違,沒隔多久,母親宣告遠離所有的病痛,帶著我們的愛長眠,而我卻在她百日過後來到南台灣,履踐在她生前所允諾的一場約會,和聽眾們談論最痛的親子互動。

說者動容,聽者心傷

女性視角下的生活散文?身為女性,寫作也以親子互動為主要的資材,主辦單位是因此才找上我的嗎?她們是希望我談談柴米油鹽醬醋茶充斥的人間煙火嗎?母親死了!人間煙火不再璀璨,寫作、演講於我,變成沉重的負擔,我該講些什麼呢?文化中心外,有人練舞、有人坐在階梯上聊天,大柱旁,逡巡在書展間的,有老有少,都把眼光聚焦在書本上。上一場,是曾貴海先生的演說,本來是坐無虛席的。曾先生走了,熱切想了解親水高雄的群眾也一哄而散,我站在僅存寥寥無幾聽眾的文化中心門口,心情也同樣寥落。天氣很熱,南台灣的太陽毫不留情地直射進羅列著白色塑膠椅的聽眾席,幾位聽眾左躲右閃,就是閃不過熾熱的陽光。我的眼睛幾乎睜不開,明晃晃的光亮,毫不客氣地和我正面交鋒,半瞇著眼,我用手遮陽,沒用!乾脆和它硬碰硬!放下虛遮的手掌,迎接萬條的閃閃金光。預計的演講時間已到,主辦單位不死心,猶自苦口婆心地廣播,催促有心或無心的聽眾聚攏到這擺滿座椅的演講角落。太陽太大了!使得原本想在戶外一邊吹拂著自然微風、一邊聽著演講的美意大打折扣。我的太陽穴隱隱作痛,汗水沿著背脊直直流下,坐在位置上的聽眾開始心浮氣躁,再不開始,連他們都要走了!何況太陽已快下山。於是,我不理會主辦小姐的再等幾分鐘的叮嚀,逕自拿起麥克風。然而,「媽!汝講現在我能談些什麼呢?」

於是,我由母親過世後的第一次遠行演講起頭,談到台灣相關的親子書寫。感歎時人對親子關係的關切,多半仍局限在和稚齡兒童的溝通,鮮少觸及和老輩親人的互動,彷彿老人的頑冥已是注定,再無檢討或改進之必要。現代文人描摹父母多擅寫悼亡之詞,鮮少具體觀照老人生活的種種,而老人時代即將施施然前來,閃避不得又應對無方,正是時代最大的焦慮。說著說著,不免談到身為散文寫作者的自己對此議題的著墨,並及母親對我的文學啟蒙及伊亡故後對我的打擊……我說得動容,聽眾聽得心傷,我發現這時散處各角落的群眾或放下手中書或中斷躍動的舞或停止聊天的話題,逐漸聞聲蟻聚,白色座椅不再虛置,聽眾中,眼紅或落淚者皆有之,太陽被眼淚削弱了威力,慢慢有微風吹過,原先的躁熱和不耐經過了這番的推心置腹與情意交流,竟似整個沉潛了下來。演講過後,聽眾紛紛前來致意,有幾位有相同心事的聽眾甚至情不自禁地和我相擁而泣。「媽!您看到了嗎?大家都跟我一樣想著您哪!」我在心裡說。

愛無從自我掌控

那晚,我沒有北返,因為第三日清晨,在高雄,另有一場「與課本作家面對面」的演講,為免舟車勞頓,我選擇夜宿愛河邊的國賓飯店。沐浴過後,我站在十三層的高樓房間往外望,看見愛河邊閃著細細碎碎的霓虹燈,河水靜靜地流淌著,不禁思索起孔老夫子的經典喟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不舍晝夜的是時光的流逝嗎?還是人際的種種遞嬗?抑或春夏秋冬、生老病死的必然?像眼前的愛河,就這樣流著、流著、不停地流著,哪管你叫它「高雄川」、「愛河」或「仁愛河」!它就是它,不因名稱之變異而停駐,不因人事的更迭而暴漲或枯竭。而今,我在經歷親情乖隔的大變後和它素面相照,格外覺得「愛河」之名真是耐人尋味!

說來有趣,「愛河」的名稱原來是起源於一則美麗的錯誤。據聞是詩人呂筆命名的一張「愛河遊船所」招牌被吹落了一半,徒留「愛河」兩字,一位初來乍到的記者,不明所以,在一件殉愛於河的社會事件發生時,錯以為那張「愛河」的看板就是河名的標示,陰錯陽差地做了殉死愛河的大幅報導,「愛河」之名不但不脛而走,且迅速取代了「高雄川」的舊名。這件烏龍事件,一方面突顯了威力強大的媒體效應,一方面是不是也可視之為人們對「愛」的繾綣繫念?

愛河的流變,非但標示著打狗城市的文化進程,且暗藏著自然無言的祕密。歷經海上潮流的推動、砂粒受阻堆積、地殼往上推升……等因素而形成這條河流短、速度慢、斜度不明且直接入海的愛河,據文獻顯示,是條潮川性質的河流,和遠處的海水潮汐休戚與共,像跳雙人舞般,遠方不可知的海洋變化攸關著愛河的水位高低。愛河的進退節奏竟操控在變化無常的潮汐!可不是嗎?人類老覺得自己是萬物之靈,上窮碧落下黃泉都不再只是文學作品中的道士夢,然而,人們卻往往失控在看似簡單的細微末節上,逃不出、解不開,要怎樣的謙遜才有資格詮解「愛」這個字呢?「愛河水位的高低竟受制於不可測的遠方潮汐,是不是也證實了愛的無從自我掌控呢?媽。」我悄聲問。

擔憂死神掠奪的手

夜色漸濃,愛河邊,已沒有多少人跡,我決定更衣下樓,和愛河敘敘舊。

每回來高雄,都被安排居住同一個高樓,和愛河的邂逅,總不忍只停駐在高樓的下眺,而近身的觀察,往往有不同的體會,假日與非假日的愛河確乎有著迥異的風情。那日,也許因為不是週末假日,愛河邊顯得安靜許多。咖啡店裡,僅剩了兩、三桌的顧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上回來,記得排隊等待登船遊覽的人潮如織,如今卻只剩了船隻靜靜地停靠。沿著愛河,我獨自漫步。霓虹燈映照的倒影華麗一如往昔,缺了雜沓的腳步,更增添幾許的典重,我不由想起和母親訂下的愛河約會。那日,也是陪母親散步,氣候十分舒適怡人,母親的輪椅就對著我和外傭坐著的路邊長椅,三人一起瞇著眼在路邊懶懶地曬太陽,母親忽然重提去高雄的話題:「高雄的愛河還是那麼臭,是麼?」

我不禁笑了出來!

「那是古早的事啦!這陣的高雄不同款了,愛河變得很漂亮哦!還可以在旁邊喝咖啡哪!高鐵通車後,台北到高雄只要兩點鐘,等汝身體好起來以後,我帶汝坐高鐵去愛河坐船、喝咖啡,好麼?」

我像哄孩子似的跟母親訂下約會,母親不置可否,逕自微笑著說:

「愛河可以駛船、還可以喝咖啡!敢有影?」

然後,過沒多久,母親便因為吃下一顆醫生開立的增添胃口的藥而陷入昏睡狀態。一日,昏睡終日的母親,在陰暗的裡屋被叫醒,茫昧地用渾沌的囈語探問現下是白日還是夜晚。

「黃昏哪!起來!起來!不能再睡了,再睡,晚上就要失眠了。」

我迭聲催促著,一邊拈開床邊的檯燈,母親徐徐睜開雙眼,雙手拉著被沿,狀似神祕地微笑著朝我說:「今晚,我要轉去了!」

「要轉去哪裡?」我納悶地問。

「汝知道的。」她簡淨地回。

「我不知。」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汝敢看不出來?」她依舊微微笑著。

睡完午覺的母親,像是和我打啞謎般對話著。我心下一驚,一時不知所措,俯身抱住母親羸弱的身軀哀哀大哭起來,說:「我不要汝走!汝不可以這樣!我們還要一起去愛河坐船喝咖啡啊!」

「我已經極滿足囉!恁都這麼孝順,我的人生無遺憾啦!去喝咖啡的代誌今生恐驚無法度了!」

那夜,我夜不成寐,每隔一段時間,便躡手躡腳潛進母親的房內探看,在黑暗中,撫她的臉頰、探她的鼻息,害怕死神在不提防間前來掠奪。母親睡得極沉,像是失去了意識,任憑我胡亂在她身上又摸又捏,我伏在床前,輕聲耳語:「媽媽!免驚!有我在,閻羅王不敢胡亂來!誰都別想從阮厝帶汝走!我還要帶汝去愛河坐船哩。」

不知是閻羅王沒有機會下手?抑或時辰未到,母親總算安然度過她自覺的死期,我鬆了一口氣,第二天清晨,和母親一樣,我陷入沉沉的睡夢中,久久起不了身。然而,是對死神的防備不夠嚴密?抑或母親不相信愛河可以乘船?母親終究還是沒能看到愛河上的船隻,也沒能在岸邊喝到香醇的咖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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