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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三十三次死亡

2008/04/09 06:00

第三十三次死亡

◎陳雪 圖◎吳孟芸

電話響起的時候我仍在宿醉中,沐月把電話聽筒轉給我,「你媽打來的。」她說。我推開她的手:「別吵我很睏,」「跟她說我不在。」我用棉被蓋住頭,天啊頭好痛,沐月在一旁嘟嘟囔囔,突然一把掀開棉被對我大叫。「快起來,你姊跳樓自殺了。」

那感覺非常熟悉,彷彿已經預演過千百次,似乎每天都在等著被這樣一通電話吵醒,沐月瞪大眼睛看著我好像我臉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她伸手搖晃我的肩膀,「你聽見沒有啊!」眼前景物逐漸後退,一切都變得遙遠而模糊,這個小房間裡,正午陽光從窗簾縫細透進來讓物品都顯得影影綽綽,她身上穿著的紫色睡衣上印著一條一條光的斑紋,脂粉未施的臉雙眼浮腫握著電話筒不知在說些什麼,天花板上一只光禿禿的燈泡還亮著黃色燈光,不分白天黑夜我從不把屋裡的電燈關掉,我摸索著床頭櫃上的菸盒跟打火機,打翻了菸灰缸發出好大的聲響,她手裡提著黑色電話機光腳在地板上踱來踱去、鼠灰色電話線拉得好長好長,我的視線沿著那扭曲的鼠灰色長線旋轉,這一天終於到了,我在想,這並不令人意外,我意外的是沐月看起來痛苦的樣子,她美麗的臉五官似乎都已歪斜,或許我媽在電話裡對她說了什麼難聽的話,或許並沒有。

我點了一根菸然後開始慢慢起身,走進浴室關上門,吸了幾口菸後扔進馬桶沖掉,拿起牙刷擠了牙膏開始用力刷牙。

我望著洗手台鏡子裡的自己,想著我同母異父的姊姊,姊姊非常美麗,如果她不是我姊姊我一定會愛上她,不,應該這麼說,我一直都愛著她,但我的愛對她來說毫無幫助,那個彷彿隨時都會死去的女人,那個我曾經發誓要永遠守護著的女人,終於,我這麼說好像我是在等待這一天似地,生或死,終於她做了無法重來的決定。

我聽見沐月在外頭哭泣的聲音。

我不停地刷牙,我的牙齒健康而整齊,抽菸喝酒也沒能讓它變得髒污,但姊姊不一樣,她有大半的牙齒都是假牙,小的時候她曾經掉了一顆門牙,她用白色手帕蒐藏著那顆牙,後來像一個護身符一樣跟了我好久好久,或許那就是開端,像一個接一個不斷死去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她老是在掉牙,小時候是這樣,長大後更嚴重,自從她開始暴食之後,反覆催吐溢出的胃酸把她的牙齒都弄爛了。或許在她美麗的身體底下所有的器官早已敗壞,也或許那都已經被什麼人偷偷置換過了,我所認識的其實已非原來的她。那麼,從樓頂上一躍而下的,會不會也只是個替身呢?(就像她演過的那些電影)

沐月開始敲門,敲得又急又響,「拜託你快點出來。」她說。「等一下,我在刷牙。」我滿嘴泡沫說話含糊,「你快點出來拜託你。」她又說,我不回答了。

她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打薄薄的木門,她大喊著:「我受不了了!你們一家都是瘋子。」

我放下牙刷把嘴裡的泡沫吐掉,打開門,沐月往後退了一下瑟縮著身體,或許以為我要打她了,其實不是,我怎麼可能打她,我只是想讓她知道我之所以沒回話是因為正在刷牙,我一手握著牙刷一手將她摟住,她哭得很厲害,「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眼淚沾溼了我的背心,她一拳一拳搥打著我的胸口,彷彿設法要敲響一隻破掉的鼓,但只發出了悶悶的響聲,小小的拳頭好似雨滴垂落地面,立刻被柔軟的泥土吸透,「我好害怕,不要離開我。」她的聲音細碎而沙啞,身體單薄摟起來像抱著一張紙,可你永遠不知道這樣瘦弱的女人能有多大的力量,就像姊姊一樣,我不知道她是從那個大樓的幾樓跳下,我無法想像她真的可以這樣做但她就是做了,我曾經想過要開車帶著她們兩個去環島,如果我有錢的話,我會在海邊買一棟房子,我會帶她們去環遊世界。如果我有錢的話,我會把整個世界都捧來送給她們兩個。但我什麼事都做不到。

「沒關係,別哭了。」我說。其實妳說的有道理。

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每天睡前姊姊都會給我講一個故事,然後我再用另一個方式把那個故事重講一遍給她聽,我們就這樣反覆把一個故事用不同方法說了又說,我們躲在棉被裡一邊講故事度過那些媽媽跟爸爸吵架冷戰或把東西摔在地上發出聲響的夜晚,姊姊怕黑,去上廁所、去洗澡都要我陪,我喜歡陪她。

「妳滿意了嗎?妳休想再讓我恨自己了。」我想對我媽大叫,但電話已經掛掉。

姊姊終於像一隻鳥那樣從屋頂翻落地面跌斷了她的頸子,那時她的體重還不到四十公斤,才二十七歲,輕薄得好像隨時都會斷裂,從小媽媽就一直說她胖,在她眼中我們永遠不夠好,不夠聰明不夠漂亮,她不可能不知道姊姊從十五歲開始減肥,從十八歲開始試圖自殺,她活著的每一天都痛恨自己的外表(其實她不知道她是多麼的美麗),不知道我媽為何恨我們,但她一定會說她沒有,她只是嚴厲。

我想起童年一個畫面,姊姊坐在椅子上梳她的頭髮,膝蓋上放著一個小小的帆船模型,那是她最喜歡的東西,據說是她親生父親留下的,我拿著皮球在走廊上拍著,咚咚咚的聲音迴盪整個走廊,那是非常安靜的午後,過一會兒爸爸就要回來了,放學的小學生遠遠地排著路隊走過來,客廳裡傳來麻將牌在桌上窸窸窣窣的洗牌聲,電唱機裡傳來廣播劇的聲音,我用力把皮球往地上丟讓它高高地彈起,到處都是灰撲撲的顏色,姊姊身上的紅色洋裝裙角一掀一掀地隨風擺動,這海濱的村莊,空氣潮溼溫熱帶有鹹味,是海水的氣味。「去幫我買一包長壽菸。」媽在屋裡吼著。「死孩子有沒有聽見!」她又吼。

我更加用力拍打著皮球。

咚咚咚。

姊姊慢慢把頭轉過來看著我,小小的嘴唇張開發出一點聲音,我不知道她說了什麼,因為要聽清楚她的話語我停下了手中動作,皮球咚咚咚,咚咚,咚,逐漸愈跳愈低,最後滾到了姊姊椅子邊,她用腳抵住那個皮球,以非常慢的速度低下身體拾起那個皮球。我怎麼叫她她都沒反應,只是死命抱著那個球,兩隻手像要握住虛空,她輕微扭曲著身體,設法讓懷裡的球停留,又怕弄掉了膝蓋上的模型,不斷調整著姿勢,維持著奇怪的平衡。

媽突然從屋子裡衝出來,一巴掌打了姊姊。「這麼不聽話幹嘛不去死。」媽又抽打了她的臉。

這時候帆船模型從姊姊的膝頭直直掉落到地上,皮球也摔落了。

多年之後的這天,我仍清楚記得姊姊茫然站立不知該先搶救哪一項物品的模樣,她美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空洞。

沐月從背後抱住我,「不要難過。」她說。但她哭了,我很想跟她說說我姊姊的故事,但我無法開口,皮球與模型同時摔落,疼痛與親吻並肩降生,這是姊姊第三十三次死亡,若這次不是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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