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四屆林榮三文學獎 小品文得獎作品輯10之2 外公的淚滴

◎林力敏

打從住在外公家的第一天起，我就懼怕外公，不敢主動與他交談。

外公很嚴肅，很嚴厲。外公是宗親會總幹事，是前任里長，是鄰長，是一家之長，是神龕上走下來的關雲長。阿姨與舅舅全對他唯命是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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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家族唯有母親敢忤逆他。「阿爸，你是不是常尿到馬桶外面，要不要上醫院檢查檢查？」母親從尿臭隱隱的廁所大喊。外公靜默不語，面色很沉，既似否認，又似默認。廁所卻從此不再發臭。

那間廁所頂上開著一方小孔，頂端並未接上天花板，兩者間留有一道縫，窄得容不下大人，卻容得下我。幼時的我有不絕的好奇心，想一探究竟。有一天，我從籐椅攀上書櫥，書櫥攀上大收音機，這麼登上了頂。

那縫窄，飄著灰塵，張著蜘蛛網，躺著幾件舊玩具、彈力球，若非我們表兄弟姐妹不小心彈上來的，便是幾十年前阿姨舅舅母親還小時飛上來的；這是眾人遺忘的雜沓角落。我伏低身軀，汗滴涔涔，往幽闃前方的小孔匍匐。抵達。從小孔往下窺探，像盜賊窺視深院，忐忑，興奮。然而和緩的腳步聲前前後後，廁所始終昏暗。無聊與疲倦與蛛網纏繞著我，帶我沉入幽冥，沉入幽冥，直到清脆的「喀嚓」聲燃亮眼前。

從小孔往下窺探，像上蒼俯瞰人間。外公鎖上了門。踱著步，沒走向馬桶，倒伸手扶住牆。抬起腿，將腿肚搭上浴缸緣，再緩緩溜進缸中。一腳踩穩，換另一腳。雙腳站定，吸口氣，開始一吋一吋褪下藍格子的外褲，一吋一吋褪下布袋般的內褲，露出跨間一顆暗紅的番薯。外公的腿抖著，他站不穩。一次全身微顫後，黃色濁流從番薯蒂滴下。不是一道泉，是一陣散雨，斷斷續續，點點滴滴，滴上貼滿綠藍紅白色細小磁磚的浴缸壁，綠藍紅白全染上淡淡微黃，似褪色的老照片。雨終於停歇。拉起內褲，穿回外褲。伸出顫顫的手，扭開水龍頭。一道激流從蓮蓬射下，將一點一點的淡黃全沖進深不見底的排水孔。

這是年邁外公思索出的如廁方式。掩上門，板起臉，點點滴滴鎖在門扉的那一邊，這一邊又是高高在上的一家之長。那年，我還小得不識衰老，不懂何謂哀愁。我從廁所頂爬下，玩起褪色的彈力球。一彈。一跳。一彈。一跳。

不過，從那天起，我忽然敢與外公說話了。●

【評審意見】

意外的窺視

◎阿盛

一次意外的窺視，見到了外公小詐的祕密行為。那種小詐因由於亟欲維持表面的尊嚴；對一個習慣於受到尊敬的長者而言，公開承認身體衰老、頻失常度，當然不是那麼容易。作者描寫老人如廁的奇特情況，很生動；足以使人會心一笑，同時伴隨些許感傷。

標題用「淚滴」，雙重意涵，傳神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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