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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無邊悵惘憶舊遊

2009/03/24 06:00

圖◎顏寧儀

◎亮軒

近來到殯儀館的次數漸增,但都還可以接受,然而予我最重一擊的,是陳恆嘉的驟然去世。從二月底到如今,半個月過去了,依然拒絕消除手機裡他的兩個電話號碼。

不知道有沒有「孤友」這樣的講法,我不容易連絡到他的什麼其他的朋友。好像從四十年前剛認識開始,我們總是兩個人相聚,偶爾有別人,也都像是走馬燈般地輪轉而去,只有他跟我還是一次次地見面,甚至談到我們從來沒有跟別人說到的話。固然四十年來一年一回也不見得有。

只得上網找找我這一位孤友的消息。

很意外發現了學生稱他為「阿嘉」的三段小影片,應該就是最近的事,而且是在他的驟逝之後貼上去的。畫面裡一群大孩子跟他在一起,其中最興奮的就是他了,還是老樣子,瘦瘦長長搖搖擺擺,對著一大台螢光幕唱歌。整個屋子裡二、三十人起哄笑鬧得有波有浪。我睜大了眼晴細瞧,他好小好模糊,在電腦的框框的又一個框框裡,還站得遠遠地。想要看得更清楚,眼睛居然又痠又痛。我很想要見到記不得有多久之前,在一起興高采烈談論文學、品藻人物、指點古今的那個陳恆嘉。

抽屜裡不敢寄出的舊事

這件事是算得出來在哪一年,因為他家老太爺今年已臻百歲高齡,該在十五年前了,他在電話裡說,來見識一下我們台灣人的家族聚會吧。我們兩對夫妻就一起開車南下了。這個人交遊廣闊,他帶我們拜訪了一位住在十分精雅的「農舍」裡的朋友,又在苗栗的老友處晚餐留宿。陳恆嘉就是這樣,總是要把他最好的最愛的跟朋友分享,包括友情。他介紹過好幾位他的朋友跟我見面,諸如鍾肇政、李喬、鄭清文、陌上桑等等。我感覺得到他的誠意,他是回回都希望筵席不散的人。

我們在第二次大戰之後來台,愴惶辭鄉,門丁乍薄,只三、五個便湊齊了一家。那次他們彰化鄉下陳家老先生八十五歲壽誕,一方大院子好幾十人全是一家的,總共只有我們一對外客,這樣的場面前所未見,這樣的經驗前所未有。不論是哪一房的,一眼就能認出來,大多都是細眼高鼻薄嘴唇,不分男女老少,一地的人絕對都是跟陳恆嘉類似的長相。那天老先生長孫歌手陳昇把整個樂團都帶來了,架上音響,聲聞四野。至今想來,我這一生也曾經置身香格里拉,常常想要跟恆嘉說說,但是見了面也總是匆忙,想說的他是再也聽不到了。那次陳老先生酒興很高,又歌又舞,漫天星斗下滿場譁笑不絕。好幾桌酒席中間一大桶冰啤酒,載浮載沉大家各自地隨撈隨灌,這才發現恆嘉愛唱好飲其來有自。

那次他醉了,醉了的他要是獨醉,他就可能會哭。我了解,因為我們曾經同醉同哭。

讓我算算,我的兒子馬世芳已經快要四十了,他女兒比我的兒子還要大一歲,那個時候小娃娃大概四、五歲吧?名叫午安,因為是在中午出生的。細眼高鼻小小年紀就生得漂亮嫵媚偏又調皮,常到我們家玩,我家的這個男孩子就只好傻傻地站立一旁無限驚訝地看著這個小姊姊,變得女孩也似地文靜。我們家專為孩子鋪就了榻榻米的客廳,小娃娃跑來跑去,叫叫鬧鬧,活力無限。然而她在激烈消耗體力的時候,嘴唇由紅而紫由紫而黑,也很嚇人。小午安有先天性的心臟病,愈大情況就愈不妙。他為此事耿耿於懷,我就替他找了一位當時最權威的大夫做心導管手術,一種很安全的,百分之九十幾安全率的手術。

那天小午安居然在手術檯上再也沒有醒來。我聞訊禁不住一個人大醉大哭一場,又想到陳恆嘉夫妻怎麼承受得起,便寫了一封信要安慰他,寫了又撕撕了又寫,字數愈來愈少而且愈發潦草,但終究沒有寄出。三十多年了,那封信至今還在我的抽屜裡,恆嘉至死也沒見到這麼一封不敢寄給他的信。

從那件事之後我們就不常見面了,直到幾年之後。應該是很偶然的相遇,老友相見怎能不痛飲一番?酒意愈濃終於分不清誰先提起了小午安,彼此愈說愈傷心自流淚而哭泣而相對號啕,最後抽抽噎噎幾至不省人事。

那些美麗或輾轉的時光

有一次我們在他北投公館路山邊小公寓陽台上,望著遠遠的觀音山淡水河,聽他輕悄悄地跟我說,他一生一世也不會搬家了,因為恐怕骨灰厝在幾百公尺附近禪寺裡的午安找不到爸媽。

我們有一段時間同在《聯合報》工作,雖屬不同單位,總能常常見面。有一天,在家裡翻出一張照片,小午安騎在一隻好大的絨布獅子上,瞇著他們陳家的細眼笑得好開心。第二天上班我就把照片交給了他,之後就去忙自己的了。不一會兒他那組辦公室的同事過來神祕又緊張地問我剛才我跟他說了什麼?怎麼他一個人衝到了樓上陽台掩面而泣?我才知道自己不小心闖了禍。

陳恆嘉後來還是搬了家,沒能一直留在小午安的身邊,的確也有靜靜躺在罈子裡的午安也不得不接受的理由。

有個朋友做生意要他做保,他那種人還會有什麼遲疑?但是沒有多久這一位仁兄卻惡性倒帳跑了,溜到大陸,人在哪兒都不知道。那麼銀行就查封了陳恆嘉的屋子,就是這一棟他僅有的小小存身之地。連封條都貼上了,我們這種人是沒有什麼辦法對付的。從此他工作也不順利,因為在工作單位的收入銀行就先扣走一大半。雖然是公立學校,他只好早早辦個退休,八成薪也不敢拿,怕又讓銀行扣了去。也許就用這筆錢買了北新莊的房子,地點冷落,屋子很小,他的書又多,但是他依然笑咪咪地過日子。我們去看他,他連說這裡多麼清靜多麼好,停車又方便,我卻只有心酸。

以後他每次搬家都打電話來,剛剛在三芝定下來的時候,他說,他那兒是窮人的五星級豪宅,因為夏天也涼快,我真的想該去住住,有的是機會嘛,退休了就可以常常一塊兒在他的窮人豪宅喝喝茶讀讀書說說話,有這樣的朋友多好。但一趟都還沒有去呢,他又搬了,在淡水,淡水更好我想,要去要去,至少先去看看,如今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們不常見面,各自讓各自的事情絆住。他幹什麼我總會知道,上淡江大學了、去日本讀書了。有一陣子他做寶石小買賣,提包裡盡是漂亮小石頭的鍊子。又有一段時間他在系統電視台定期上節目,又說又唱,看得出錢不會多,然而他很樂。之後又找到了中學教師的工作了,又去台南成大讀博士了,在什麼地方可以兼個課了,又成了什麼地方的專任了,他是怎麼樣地頻頻南北奔波然後博士學位真的就快拿到了。

好像這一輩子他都在當學生,人家幾年就走得完的路,他走了一世,完沒完很難講。面面都要顧到,事事都得躬親,他還是笑咪咪的,只是頂上青絲換白髮,人也一直豐腴不起來。我說你拿到博士學位已經該退休了,幹嘛那麼累啊?他依然溫和地笑著說也好啊。

這個飄飄蕩蕩的人,最後幾年他似乎找到了方向,他傾全力於閩南語學研究,漢語音韻本來就跟詩歌關係密切,他又愛唱,許多學術性的問題就在他流暢悠揚的歌聲裡表現出迷人的詮釋。講解語音語韻,他總是語如歌歌如語的互答辯證,從沒有見過其他的學者有此能耐。閩南語歌他一唱就支支好聽,我央求他教我二、三十首,他高興得答應一定一定,還鼓勵我說我絕對一學便會,然而從此也成泡影。不是只為了唱歌,我是盼望要跟老友享受好時光啊。

去年董陽孜在誠品舉行一個「心弦」的書法展,其中有一項跨界講座,包括「方言裡的韻致」。參加的有粵語的香港導演林奕華、客語的嘉義文化局長鍾永豐,我為主辦單位邀請了陳恆嘉做閩南語部分的演述人,我自己負責國語的部分。昨天把那一場的CD找出來,聽到老友俏皮地詮說閩南語,我們大家朗讀同一段白居易,又各自選出各自的段子,連說帶讀,現場笑聲連連,氣氛熱到不行。只有他能說能唱,最受歡迎的當然就是他。那一天,我跟他說,我們以後兩個人搭檔從北到南來混說混唱,他連說太好了,當時一點都沒有懷疑到這會變成不可能的夢想,更沒想到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當天連晚餐都沒能在一起吃。

二二八星期六那天,早上醒來,正想今天得打個電話給他,確定他到我上課的班級演說閩南語學的日期,這是一、兩個月前約定好了的,而且都跟同學宣布了。誰料到電話鈴響,雷驤兄婉轉告知了這個無法接受的壞消息。我在想要跟他打電話的時候,其實他已經在冰庫裡躺了三、四天了。

感激念知己,孤劍匣中鳴

已經過了大半個月,每一天,幾乎是時時刻刻,陳恆嘉都在眼前。那一頭鬆蓬蓬的白髮、個個字發音標準,合在一起卻一聽就是閩南人的口音、瞇瞇眼裡的笑容跟帶著點沙啞的嗓子,配合著細長的膀子細長的手指不住揮動著的手勢,好像他的每個動作每一句話都繚繞不去。看到了酒瓶會想起他,他是我最合得來的酒伴。偶有所得會想起他,他是我最好的讀友。聽到了歌聲當然更會想他,因為他似乎無歌不會唱。連在我家裡也都有他的影子,因為想到了他之驟然而去,留下的書籍紙筆等等也都是這樣地混亂吧?我翻開他在幾年前送給我的《陳恆嘉集》,封裡的題字是「感激念知己/孤劍匣中鳴」,覺得這兩句話好像也可以變成我寫給他的。

三十多年前的一場車禍,差點奪走他的性命,脾臟撞得稀爛,只得摘除。從此他成了「沒脾氣」的人,我內人跟我去醫院看他,原本以為他大概是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兒,想不到沒幾天他就恢復得很好。看到他能活過來,我十分激動,他卻視而無睹,一心只想把被單再多拉一點到身上,在我內人面前,好遮蓋他那剛開過刀,以為裸露得太多的身體。我們相交多年,他就是這樣子隨時隨地客客氣氣,顯得有點多禮。君子之交淡如水,應該就是這樣吧?然而沒有了脾臟,缺少了預警,他的免疫系統便不完全了,陳太太說,這也可能是他的死因。

還差一個學期,他就可以取得博士學位了,這是他要的東西,造化似乎專找他的麻煩。他的小說寫得極好,尤其是對話,那樣的本事不是學得來的,然而他自己好像沒有太看重這樣難得的天賦。他要是沒有那麼在意當不當個學者,也許已有更多的作品存世了。可是他玩心重,搞閩南語學,應該讓他覺得更好玩吧?幾年前他拿著他的專集在我眼前晃啊晃地說,有了這一本,可以了啊!他寫得再好,也體會得出寫作很苦,又不足以贍養自己跟家人。

也許可以這麼說,有三件事貫穿了陳恆嘉的一生,讓他隱隱作痛又復飄泊顛沛。

一個是小女兒午安之死,一個是失去脾臟的大車禍,再一個就是遇到了個損友倒了他的帳。這些事都沒有在他的年譜中出現,我偏要寫出來。他能吃苦,肯用功,有情有趣有理想,卻就這麼樣地讓幾件事情折磨掉了一輩子,不知道他甘心不甘心,我一想起來就氣憤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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